1. 心理学的主题是"soul"[psyche; anima], 宗教的主题是"spirit"[pneuma]。明白这种主题的最好途径之一是阅读荣格、Henry Corbin和James Hillman. 荣格试图恢复真正的心理学(psyche-logy), 可是他把属于spiritual的工作过多地化约为针对soul的Individuation了, 他的心理学有些越界了, 他的体验和探索的核心是灵魂的暗夜, 还没有深入进行灵魂之上升这项spiritual work。Henry Corbin比荣格晚一代人, 他比荣格更准确地界定了Mundus Imaginalis, 更明确地区分了imaginal和imaginary, 不过他的灵魂的诠释学"hermeneutics of soul"+"the thought of heart"关注的主题是灵魂的上升(spirit), 而不是心灵的整合。James Hillman师承前两人, 看清了soul和spirit的区分, 于是决定避免荣格的心理学越界的倾向, 朝着真正的心理学(psychology proper)更进了一步, 将自己的心理学名为"archetypal psychology"。与James Hillman立场相近的心理学家还有Edward Casey, David Miller. 或许不久有中国学生拿这个主题作为博士论文或博士后研究的主题。另外, 从Henry Corbin那里最重要的收获是, 回到Ibn 'Arabi, 可能是一切神秘者和神学家中最晓得神和生命真相的人, 进而了解真正的伊朗苏菲派传统尤其是什叶派苏菲。 

  2. 所谓的心理疗愈(psychotherapy)的工作对象是"soul", 所谓"灵修"(spirituality)的导向是"spirit"。大多数灵修途径的出发点就是, soul作为心灵的现实粗陋愚蠢, 因此必须通过spiritual work来超越她, 甚至否定或置之不理。西方的赫尔墨斯传统或说炼金术传统从来没有这样厚此薄彼, 始终以body-soul-spirit的整全为枢纽, 以星相学为前提和基础的传统是不可能不正面进行soul的工作的。佛陀毫无疑问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从spirituality的片面传统中突破, 开始正式以soul为工作对象。最愚蠢的灵修途径就是通过spirituality来逃避soul(psyche)中的阴暗和不和谐。西方炼金术的主要工作是以soul为重心的, 依据星相学所表明的每个人独特的soul类型(比如元素的组合)来定制适合每一个人的工作程序。所谓的"多神论"是关于psyche的说明, spirituality则指向各种版本的"一神论", "多神论"和"一神论"不在一个层面上, 毫无冲突可言。在古代世界, body-soul(psyche)-spirit(pneuma)的三分法是通行于所有民族的共识, 近代由于物理学主义-笛卡尔哲学的影响, 三分法退化为body-mind的两分法, 而soul和spirit的本意和用法也逐渐混淆、夹杂不清了。心理学, psychology proper, 应该是关于soul的认识, 必须恢复心理学的本来面目和真正使命。我花了大约3年时间, 从历史的、文献的、比较的和理论的角度, 进行了对soul和spirit的多维度考古, 逐渐明晰了关于心理学和宗教的所有根本脉络。 

 3. 再次向致力于各种灵修的人们说明心灵认识工作(荣格所说的Individuation)的必要性和意义。许多致力于灵修的人们采用了阳性的方式, 即超越自身以试图达成、拥有、成为某种更高级境界的方式。我不反对这种方式, 只是提醒他们, 假如他们想走的更远, 一个更基础的工作是对自我心灵之实然的认识, 明白自己的出发点究竟在哪里以及与他人差异何在。人的心灵自身就是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 人们能意识到并且拥有自由意志的部分小得可怜, 更广袤、深邃的领域仍然有待倾听、觉醒和探测。心灵的大部分根本不是属于ego的, "属于自己的封闭的心灵'是致命的幻觉, 也是自身心灵封闭的结果, 来自神圣领域的使者时常叩响每个人的心灵之门, 只是人们不熟悉其模式和显现方式。自我(Self)认识是超越自我(Ego)的必经之路。在渴望飞升更高境界之前, 先花些时间下降到心灵的地下世界, 充分熟悉与外行星紧密相关的黑暗王国, 因为通往神圣国度的入口恰恰在地下迷宫的尽头。何为"降伏其心"? 下降到冥王星主宰的地下世界, 用意识之光照亮自己的阴影和地下室, 最终勇敢面对守护着宝藏入口的恶龙, 降服他, 降服一切恐惧、强迫、执迷。不下降到冥府走一遭并安全回来, 任何人都上不了天堂。连耶稣肉身死后尚且要下降在地府三天, 然后才得以复活。无论你修炼藏密瑜伽抑或XX大法到什么境界, 这个有意识地下降到心灵之地下世界的工作是难以回避的。在试图超越之前, 先认识自我之实然, 超越就发生在这个认识过程中。每个人的星盘中都有三个外行星的能量, 去理解和探索, 阴性的方式(感受、反思、理解、容纳、撤退等等)和阳性的方式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关联, 尽快明白一些。不要急于试图成为、拥有、达成XX, 先踏上下降之路, 面对心灵中的黑暗和灵魂的暗夜。不经过这一步, 就必然模仿别人, 可是起步的路是无法模仿的, 因为每个人当下的位置各各不同。

 4. 再说"灵魂的优先性"(the primacy of soul). 按照古典传统, 灵魂(anima)是"生命的主宰-原则"(the principle of life), "animal"起源于"anima", 可见soul 是让生命活起来的那个东西和原则。当然, 没有来自神的"气息"(pneuma; spirit), soul自身还无法启动; 可是, 一旦spirit进入(animate) soul, 此后就是soul在animate这个生命了, spirit就退居幕后了, spirit就只是通过生命的高级直觉来表达自己了。广义的soul就是全部功能性的心灵(psyche), 这里边当然包括现代人尤其引以为豪的心智(mind)了。我们的意识在mind之中, 于是我们习以为常的"自我"(ego)就认同于这个明晰意识的中心了。任何心灵内容或活动, 只有"进入了意识", 才能被ego觉察(aware of)。依据荣格对意识和无意识的区分, 我们可以把'狭义的灵魂'界定为'心灵中除去mind之后的全部剩余'。这样, 我们的心灵就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一是mind (ego-consciousness), 一是soul (包括feelings, emotions, moods, urges, 甚至intuition)。

 荣格把心灵功能分为四类, sensation-body; thinking-mind; feelings-soul; intuition-spirit, 感知是从属于身体(body)的。当然, 这四者之间并非截然划分的, 鉴于我们对'灵魂之优先性'的认识, 灵魂是前三种心理功能的基底或'河床', 而body-soul-mind其实是相互渗透的, 梅洛庞蒂的现象学和布尔迪厄的现象学-人类学工作已经表明了身体自身就是'有心灵'的, 所谓'文化'的很大部分并非储存于mind之中, 而是存在身体习性之中的。而'灵魂的(本体论上的)优先性', 古典时期人们有清晰的认识, 在近现代由于理性主义-自然主义-笛卡尔哲学的影响而不幸被人们遗忘之后, 在20世纪又由荣格和James Hillman重新发现和确立, 并因此恢复了心理学的本原和本义。在现代理性文明的影响下, 人们的'自我'(实为ego)认同的仅仅是mind, 生命整体被mind-ego所绑架, soul原本是生命的principle以及真正自我(Self)的所在地, 如今却被ego-consciousness支配、遮蔽和处置了。ego和soul的分裂和主次颠倒是现代人一切身心疾病的根源。soul通过两类情感和情绪发出两种声音, 一类是心灵内部自主发生的(spontaneous), 源于生命自身节律的变化(如成长, 青春期), 更是由于灵魂自身的倾向和主张被mind压制或忽视, 或更一般地源于生命整体的各部分由平衡-不平衡-再平衡的压力和诉求; 另一种是生命与外部世界(包括他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引起的情感和情绪反应, 这种情感反应往往不是生命自身失去和谐的结果, 引导着人们面向外部世界的行动, 包括社会和政治行动。如我经常说的, 生命自身的和解和生命与外部世界的和解不是一回事儿, 心理学家和灵修家喜欢将后者全部归于前者, 甚至对社会不公和穷凶极恶的愤慨都是源于心灵的病态机制(比如童年创伤), 于是一切政治行动、一切对社会正义的诉求都应该被'神圣的不动心'所取代。这是荒唐的。不说这么宽泛, 人们没有认识到的是, 在生命对无论内部还是外部世界的感受和反应中, 抛开神秘的intuition不论, 其实最敏锐的是soul, 其次是body, 最迟钝的恰恰是mind-理性意识。

 疾病, 甚至一切疾病, 都是源于灵魂对ego侵占其主权、压制其权利和诉求的抗议; 起初由于一心追求ego认可的生活目的, 生命的不和谐被mind和ego压制和无视, 于是soul通过病理化的情绪和情感发出提醒的信号, ego却视之为需要立马矫正的捣乱; 情感-情绪表达的途径被置之不理(或忍耐), 时间长了, soul就寻求另一种表达方式, 即身体知觉所捕捉到的躯体症状, 如皮肤病、肿瘤和高血压等等, 这些症状无非是想告诉mind: Stop! Wait a minute. 听一听内心的声音。这样活下去你会快乐吗? 你的生活究竟为了什么? 你已经和正在付出的代价你可知道? 前面的暗礁和悬崖你可看见? 可是, 可是, 在现代医学的帮助下, ego-mind仍然一意孤行, 完全不理解病症作为一种symbol实际上表达的是soul的呼声, 而仅仅把病当成要消除的阻碍, 阻碍ego继续前行的恼人的不幸。而西医最擅长的莫过于将soul的表达强行压制, 如图政府对待批评声音一样, 于是症状暂时消失的同时灵魂的呼声本身就只能通过更隐蔽、更慢性的途径(如慢性病、免疫力下降、衰竭)来表达了, 直到人死去soul才最终摆脱了mind的压制和遮蔽。说了半天, 我们应该做的是认识'soul之优先性', 不要活在mind里, 认识到真正的自我还没有进入我们的意识。意识, 理性的价值, 在于他可以上天入地, 意识可以向soul和spirit敞开, 倾听Self的声音, 意识是让我们通达soul的桥梁。莫要贬低意识-mind, 在希腊众神中, 唯有Hermes (Mercury)被赋予了随意上天入地、在三界行走的权利; 更别忘了, 中世纪炼金术中炼得'哲人石'的那个象征人物的名字是'Mercurius'。 

 5. 为什么说灵魂是生命的核心? 尽管身体也千差万别,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或说人的个体性主要不是由身体决定的, 而是animate身体的灵魂(psyche), 而身体的差别不过是灵魂差别的外部显现。spirit, 希腊语的pneuma, 本意是"气息", 生命当然需要呼吸, 因此"气息"是生命与生命之支撑之间的联结, 在更特别的意义上, spirit指的是"神向人的鼻孔里吹进去的气息", 以便激活人的soul, 后者再激活身体, 于是意义继续延伸下去, spirit就与人的生命中来源于神、暂时栖居于灵魂之中、总是渴望再回到神那里去的生命之源头和动力联系起来, 于是"spirituality"就成了人们渴望出离俗世身体接通神圣本源的上升的倾向。可是, spirit在西方历史上后来具有了两重意义, 除了上述宗教性的或说神性的意义之外, 经过古希腊人尤其是亚里士多德的"理性神学", spirit又与代表纯粹理智的"nous"等同起来了。因为在亚里士多德的神学中, 神, 最高的本源和根据, 就是纯粹的nous。严格说来, nous不等同于当今人们所说的"mind"。经过希腊理性神学的观念影响之后, 西方哲学就形成了将spirit用于纯粹哲学的传统, 最终在黑格尔那里我们看到, 主要哲学著作被命名为。历来关于黑格尔之<精神现象学>的英译中, 人们争论这其中的 "Geist" 究竟应该被译为 "spirit" 还是似乎更准确的"mind"。按照我刚才提供的历史脉络, 不如就接受关于"spirit" 的这种二元化理解吧。这种双重理解和使用的好处是, 无论作为"纯粹理智"还是作为"灵性", spirit都不是个体化的原则, 亦即不是将人与人区别开来的根据和原则。因为在这两种意义上, spirit均是普遍化的东西, 人所共同的东西。总结一下, 让人真正作为一个具体、独特的人活着的, 是灵魂(soul), 不是灵性, 更不是抽象的思想。不仅是生命本身, 艺术作品也是这样, 好的艺术是"活"的, 而具有"灵魂"的艺术、主要引起人的灵魂感受的艺术才是"活的", 而致力于传达思想的艺术(无论是意识形态宣传, 还是哲学或宗教理念)大都是死的艺术。坏的艺术, 大多是艺术家"思想出来"的。费里尼为什么无与伦比? 他的电影尤其是早期电影具有鲜活的灵魂, <大路>的艺术感染力让人的灵魂难以抗拒。

 6. "只有灵魂是鲜活的, 生命才是活着的; 而鲜活的灵魂就注定了遭受(pathos)。总是避免这类pathos, 那就相当于行尸走肉。行尸走肉有两类, 一类是为身体而活、纯粹功利主义的人, 一类是仅仅为抽象的知识思想而活着的人。pathos是生命的首要内容, 只是遭受的目的是灵魂的上升和自我的发现, 不能白白遭受。不遭受, 就没有活过; 白白遭受, 就是白白活了。" 

 7. 经过了psyche-logy和心理星象学的思考, 就会发现, "一元化的自我"的概念是十足的幻觉, 是我们无意识地、不间断地认同心灵中各个次级人格(即角色)而不自知的产物, 即使一个人在Individuation的道路上走了很久。因此, 无论我们试图做什么, 都不妨向"自己"提问: 究竟是"谁"想这样做? 尤其是心理治疗和灵修, 一定要问: 这个想要"灵修"的人是谁? 假如灵修动机的直接发动者是你的ego, 那么就要警惕, 你的一切努力或许不过是自欺而已。为什么经历过真正苦难、在灵魂的暗夜中行走过的人, 更容易真正追求生命的光明? 无非因为这种追求不是ego发动(initiate)的, 因为在灵魂的暗夜中ego早已受到了质疑、受到了羞辱。其次, 另一项洞察是, 终于彻底明白, 并非有一个灵魂(无论理解为实体还是过程或视角)在我们的内部, 而是我们(无论以身体还是其他来界定边界)被灵魂所包围。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个完整的自我)是任何作品的创作者, 任何行动的发起者和执行者, 它们的agent或者是心灵的某个片段, 或者是从灵魂那里闯进我们的意识之中的。尼采可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作者?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同样, 歌德可是<浮士德>第2部的作者, 他自己也不敢承认, 因为那个写作的过程不是由自己自主的, 那些思想的闯入甚至让他感到恐惧。所有圣书, 人们承认的也罢, 不承认的也罢, 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 如<奇迹教程>, 都是闯入人们的意识之中的, 人, 这个小写的人, 不过是一个书写工具。看过荣格的<红书>吗? 看看吧。灵魂是谁? "Philemon"是谁? 何谓"内外"? 

 8. Before the soul can ascend to the Light, it must first descend into and pass through the Darkness.

 9. 为什么我们要承认soul的优先性? 因为普通人对待疾病和心灵苦恼的态度根本上是错误的, 搞错了方向。一般人将自我等同于ego, ego又不自觉地臣服于集体意识, 即臣服于一种社会性的正常标准, 那么身心病态出现的时候, 站在ego的立场上, 就对来自soul的干扰和呼喊很不满, 感觉自己因为这种干扰偏离了"正常轨道", 于是就试图尽快通过治疗手段将来自soul的干扰消除, 将来自soul的呼声屏蔽。这样, 身心病况就全然属于必须尽快消除的坏事。只要在这样的路线上持续走下去, 人们就与苦难结缘了。正确的路线是这样的: ego并非真正的自我, 自我是在soul深处等待发现的, ego在生活道路上的一意孤行忽视和扭曲了soul, soul被迫通过病况发出来自真正自我的声音, 提醒ego不要一意孤行下去, 要返身内省, 致力于自我认识和心灵的整全与和谐。这样, 身心病况就绝不只是坏事, 而是一种契机, 走向真正的自我实现和心灵和谐健康的因缘。究竟应该把哪一方置于审判席上, 应该调整的是哪一方, 这是根本的问题。根本的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