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于男女、masculine vs. feminine, logos vs. eros, 荣格、荣格夫人以及多位杰出的女弟子贡献了不少经典著述。后知后觉的人们通常需要专心阅读这些著作才可能借助人生体验消化把握。我的聚焦性质的阅读也是刚开始不久。这里先说几句。

首先阴阳男女是世界创生和生命展开的基本原型力量。中国的易经就是关于阴阳原型力量创生和主宰世界和人世过程的metaphysics和physics. 我们所说的“古代智慧”首先是神圣原型的形而上学。原型心理学的基础是原型的形而上学。从1到10的数字原型、卡巴拉生命之树上的Sephiroth, 太阳系中的行星原型……对应原理意味着形而上学和心理学的一致性。

原型力量反应在人类和人类文明的诞生历史中。人类扎根于自然, 又从自然中超拔出来主宰自然。农业种植业和畜牧业以自然为基础, 又受制于自然, 对应的意识是阴性主导的, feminine, 敏感于众生一体的关联性, 以接受、顺势而为的心态对待自然, 感恩大地母亲, the Great Mother. 另一方面人类避免不了残酷的生存竞争, 又像英雄神话的主题一样, 需要从the Great Mother的怀抱中超越出来, 发展技术和制度文明。人类的阳性意识的原型代表是普罗米修斯和女神雅典娜, 后者尤其是技术发明和制度文明的守护神。阳性意识的特征是为了达成确定的目标, 必须通过连续一贯的专注努力, 包括思考和行动两个方面。目的性意味着阳性意识必须是聚焦的, focused consciousness, 而且聚焦才能为思考或行动的长程连续性和一致性提供能量。主将出战的时候必须聚精会神, 后军还要擂鼓助威。阳性意识中总有一个英雄梦。英雄神话主要是说明男性的成长, the psychology of the masculine.

荣格把logos作为阳性品质的关键词, 这里的logos源于目的导向的思考和行动的合理性、有效性、持续性和连贯性。Logos伴随着聚焦意识, focused consciousness, 专注、区分、改变、指导、贯彻意图。荣格把eros作为阴性品质的关键词, 在这种意识里关系优先, 一种接受和承载的态度, 意识到众生一体和人与自然的统一性, 总是在意他人和关系。eros伴随着与阳性的聚焦意识非常不同的一种意识状态, a diffuse awareness, 一种弥漫的、敏感于关联的觉察。女性明白某个事情, 经常是这种diffuse awareness, 不像男性习惯以聚焦的方式清晰准确地逻辑表达, 以高强度的光照亮。有时候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当阴性品质突出的女性听到那种阳性的聚焦意识对某个事情的说明时, 很不习惯, 甚至有一种太阳穴被重击的感觉！

现在我们来说性别身份认同的问题。无论古今, 男性总有feminine的一面, 女性总有masculine的一面。在突出了阳性意识的当代文明中, 女性的阳性品质得到了迅速发展的机会, 而也有越来越多的男性开始关注和发展自己的阴性品质。一个男士的阴性品质完全可能比女性更突出,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白痴”梅诗金公爵就是极致的代表；一个女性的阳性品质也完全可能比大多数男性更突出, 无论关乎行动还是思想。性别认同是怎么回事呢？一个人在有意识的状态时, 意识里的“我”认同logos, logos和阳性意识在场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在, 是自己, 没有跑掉, 没有被附体, 这个人就认同了自己的男性身份。女性身份的认同, 同理。被附体的体验是, 事后这个人意识到“刚才不是我了, 我不在了”, 也就是“我”不认同刚才掌控了我的意识状态, 而我一直认同自己是的意识状态刚才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们看《白痴》的时候, 意识到梅诗金公爵几乎完全被阴性品质主宰, 作为爱的化身, 从不试图掌控和指导别人。可是我们没有觉得他不是男人。原因是, 除了极少的被附体的时刻, 他的阴性品质再突出, 他的阳性意识始终在有意识的状态里在场, 他认同的阳性意识没有缺席。同理, 雅典娜是动态阳性的原型代表, 可是她是一位女神。性别认同, 关乎一个人的“我”所认同的阳性或阴性意识是否在常规的有意识状态中在场或缺席。缺席的时候就可能被相反性别的意识状态附体了。

绝大多数男人认同自己是男性, 因为他们认同了logos, logos在有意识的状态里从不缺席, 哪怕更发达的阴性意识同时在场。同时！假如某个时候logos缺席了, 只有阴性意识在表达自己, 那么他就被anima附体了。绝大多数女人认同自己是女性, 因为她们认同了eros, 哪怕阳性品质更突出、阳性表达的压力更大, 比如职场上的好勇斗狠, eros在有意识的状态里没有缺席。假如eros缺席了, 她就被阳性意识附体里, 那一刻她就不是她了。关键在于一个人所认同的性别意识在场还是缺席。假如一个人不认同自己的天然性别, 比如一个女人eros缺席是她的常规状态, 一个男人logos缺席是他的常规状态, 而不是例外的附体状态, 那么他们很可能对自己的身体特征会不认同, 觉得心理和身体性别不一致, 从而产生去变性的冲动。

举一个我自己的例子。2016年9月下旬哲人石工作室成立聚会的那天晚上, 饭后回到赛特806聊天, 我和某个伙伴谈起工作室未来如何生存、我能否有能力养家糊口, 说着说着我的口吻越来越悲观, 被绝望的情绪掌控了。我觉察到了, 明白这是家族系统动力的重复, 我告诉那位伙伴：天哪, 刚才说话的时候不是我了, 我被anima附体了。也就是刚才说话的时候, 我们阳性意识、我的logos缺席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一位阳性品质卓越的女性, 比如头脑健全, 常识也好, 她在跟人交流的时候, eros和阴性意识没有缺席, 她的那个“我”始终在场, 交流往往是愉快的, 男性同伴也从中受益。可是假如有时候这个女性在交流中不知怎的eros缺席了, 敏感的伙伴会觉察到, 她不在了, 这一会儿她不是她了, 被animus附体了, 这样的交流让对方觉得boring, 时间一长不仅疲惫, 甚至引起对方的暴躁情绪。

与阳性品质和阴性品质、logos vs. eros相关、平行的二元对峙关系还有, 脑 vs. 心, 权力 vs. 爱。平行, 不完全等同。Head vs. Heart。Power vs. Eros.

阳性意识更多活跃在脑子里, 阴性意识离不开心的感受。女性经常能意识到, 某个男士的行为没有走心。无论男女, 我们心灵里经常发生脑和心的冲突, 两种不同的声音。女性的性别认同与心有关, 心软通常被认为属于女性的品质, eros发达、心软的男人被称为“妇人之仁”。现代文明阳性化的片面发展, 一个必然的后果就是人心变硬了。

阳性意识自然通向权力的争夺, 我说了算, 听我的, 我的看法是对的……。Eros缺席的地方, power就会去占领。女性被animus附体的时候, eros缺席了, power就开始掌控, 就会坚决捍卫自己的神圣意见, 忘记了场合和具体针对性, 这些绝对正确的话经常miss the point. 在晚上的酒桌上, 男性可能逐渐被anima附体, 争权夺利的权力欲就退场了, power被eros取代, eros的表现出了情谊, 还有虚荣。

当女性被animus附体的时候, 对话的人, 就千万不要再跟她辩论争执了, 权力的斗争会毁掉感情, 假如不能沉默的话表示赞成就好了。当男人被anima附体的时候, 身边的伙伴要明白, 他的“我”暂时不在了, 他表达什么听着就好, 不要太当真, 做出过多回应, 因为事后他自己都会后悔。

交流的有效性取决于双方是否真正的遇见, 也就是他说话的时候他真正的“我”在场。真正的遇见, meeting, 很少发生。很多时候甚至说大多数时候, 人们没有做好准备去真实地遇见他人和被他人遇见。Willingness to meet和to be met, 是真正的心理咨询师的必备品质和心态。缺少这份willingness, 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也很难帮上别人, 因为没有遇见疗愈就很难发生。通常人们对真正的敞开和遇见有各种各样的防御, 因此在人与人的交流中就会有大量的idle talk, 真人缺席情况下的虚假言谈, 葛吉夫和拉康都特别说明过如何识别这样的虚假言谈。

2. 关于阴阳分裂与失衡, 荣格和希尔曼等原型心理学家说明了很多方面, 远不是几次课程能匆匆覆盖的。赫尔默斯传统和炼金术的中心就是Conjunction, 以神圣婚姻为隐喻, Hierosgamos, 近代玫瑰十字运动的奠基寓言著作就以“chemical wedding”为名。荣格1946年出版了《The Psychology of Transference》, 解读历史上的炼金术版画作品“哲人的玫瑰园”, 是从他的分析心理学视角对Conjunction及其男女亲密关系的意涵的典范解释。这本书在荣格全集中被置于第16卷, 也有了中译本。

希尔曼说明了这个主题的其他几个侧面, 比如eros和psyche的结合, 青年和psyche的结合“the puer-psyche marriage”, 以及更重要的话题, 人的成熟过程中心灵中的“青年”和“老年”的整合。他的目前仍在陆续出版中的全集中专门有一卷说明这个“青年与老年”的话题, 《Senex and Puer》。古典神话和民俗故事中有不少关于青年和“永恒青年”的原型叙事, 比如太阳神的儿子法厄同以及卓越的匠人代达罗斯的儿子的悲剧。这些少年缺盐, 还没有找回自己的psyche, 硫磺的燃烧让他们的热望展翅翱翔, 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Puer and Senex, 青年与老年, 同天父、地母一样, 也是人的生命中的原型力量, 从天宫图中可以看到他们不过是行星原型的具体表现而已。人生中多少苦难和教训来自心灵中青年和老年的分裂与冲突！

从Puer-Senex分裂的话题, 我们很自然地会联想到心理分析之母Melanie Klein的思想。可以说, 克莱因关于幼年从偏执-分裂心位向抑郁心位的成熟化过渡, 在整个人生过程中对应着一个人从青年和老年的分裂冲突走向整合统一的成熟过程。幼儿总是意识不到, 好妈妈和坏妈妈是一个人。在人生的漫长过程中我们总是陷入无边的希望和绝望的极化循环, 得意的时候踌躇满志, 忘记了命运的无常和无助, 陷入黑暗的时候又看不到光明, 忘记了“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当心灵中的青年和老年融合的时候, 与曾经的青年得意体验相比, 沉静的心灵也就有一份“低落”了。心理疗愈的实践一再证实克莱因的洞见, 很多典型的心理病证, 恢复健康的必经阶段就是经历这样的“抑郁心位”。

生命走向整全, 需要完成诸多方面的对立面的结合, 其中一个方面是心灵中的青年和老年, puer and senex. 青年一心想飞升, 容易忘乎所以、自命不凡, 从而偏离真实的自我和individuality. 老年又容易被铅的重量牵制, 丢失了热情、热望和inspiration. 若青年和老年状态的分裂和摇摆未能终结, 挫败就仍有必要发生, 或者抑郁状态就不会结束, 无论是可能的打击还是未摆脱的抑郁都是为了把心灵中的青年拉下来。这项conjunction, 需要经历多少苦难和煎熬才能完成啊！苦痛煎熬之所以迟迟不能彻底退出, 无非是因为自己还没有从中觉醒, 升起足够彻底的意识。青年和老年的结合, 也是天与地的结合的一个侧面。在这一步没有实现之前, 没有资格自称成年人。

葛吉夫说, 记得自己, remember yourself！所为何事？Conjunction. Conjunction发生在内心, 内在性是生命的标志；felt experience, interiority, auto-affectivity, 真正的生命是不可见的。

3. 第二次推荐《金驴记》。古罗马寓言著作《金驴记》中Psyche和Eros的神话故事, 是原型心理学和心理分析过程的primary myth. 这个寓言故事的主题是爱的烦恼, love’s trouble, 因何和为何。Soul, Psyche is tortured by love. The Torment of soul in its relationship to eros.
为什么psyche必然在爱中受苦？受苦的意义是什么？Psyche必然因Eros、在Eros推动的关系中受苦。人一旦陷入爱情, 就相当于被Eros附体。古代神话中手持弓箭的Eros是被爱附体的人格化。我们在不成熟的爱的状态里, 阳面是Eros的热情, 阴面是感受中心Psyche. 阳性活跃的时候psyche退场了, Eros暂时熄火的时候psyche就陷入感伤和痛苦。一开始Eros和psyche总是分裂的, 爱的苦恼迫使Eros和psyche各自的成长和彼此的结合。这是漫长的成长过程, 经历多世的、屡次的爱的烦恼和失败, 最终各自成熟了的Eros和Psyche才有能力面对面和谐相处。

Psyche, 心灵在爱中必然受苦, 目的是推动人发现自己的灵魂, 通过成长来实现soul-making. 天然活在阳性意识状态中的年轻人, 大多数是通过爱情中的苦恼才发现了自己的psyche.

人的阳面和阴面的能力和品质都需要成长进化, 像一辆车的两个轮子, 忽视哪一方的成长都走不远。anima和animus都需要成长进步。现代人普遍强化了阳性追求, 阴性品质的成长被忽视, 越来越稀缺。关系主要是由psyche/soul的接受、倾听、理解、感受他人和共情能力来连结的。阴性品质的滞后损害现代人的关系, 让每个人都更加孤独。
荣格的多位门人, 男人如Eric Neumann, 女人如M-L von Franz 等, 然后是希尔曼, 一再致力于解读《金驴记》中Psyche和Eros的故事。因为It is the primary myth of depth psychology and psychoanalysis. 这个故事需要细读, 它是古代以Isis女神为名的Mysteries的钥匙, initiation的钥匙。

4. 克服根本的异化, thinking vs. being, ego vs. Self, 回归伊甸园, 是灵性修行的目标。Spirit关乎生命过程的目的和意义, psyche中的苦恼困惑需要Spirit赋予意义, 否则soul work走不出自己的迷宫。可是在后天的异化状态中, 天然活在阳性意识中的人首先要寻回自己的soul, 生成内在的感受中心, 宾格的自我落在这个felt interiority中, 然后才可能真切听到来自Self的召唤。Soul work, 或说soul-making是真正的灵性觉悟的前提和中介。

葛吉夫的remember yourself是怎样的状态？心和脑在一起, 阴阳始终合一, 主格的我和宾格的我不分裂, 在关系中Eros和psyche不分裂。

For any attempt at self-realization without full recognition of the psychopathology that resides inherently in the soul is in itself pathological, an exercise in self-deception. Such self-realization turns out to be a paranoid delusional system, or even a kind of charlatanism, the psychopathic behavior of an emptied soul.

Spiritual, 以终极、绝对、纯净、清晰为目标和准则, 被人们崇敬弘扬。Soul, is the “patient” part of us, 因此避之有恐不及。炼金术和古代英雄神话说明的是一个人的生命进化的完整过程, 不割裂spirit和soul, 不在soul work和灵修之间厚此薄彼, 以隐喻的方式阐释生命进化的自然之道。英雄们在阳性事业的挑战中发展阳性品质, 可是总要在亲密关系中发现和发展自己的anima, 借着anima的向导下降到无意识心灵, the underworld, 整合自己的阴影, 与众多原型力量打交道, 经过underworld的旅程之后才可能走向灵性目的地成圣成神。

5. 人的理性意识, 荣格说的logos和animus, 厌恶真空, 总是要用某种观念和解释来填补真空。人总是对自己其实缺乏了解和理解能力的事情做出解释, 形成看法, 很难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人往往只有在获得真正的知识或理解之后才意识到先前的无知。不可知论只是一种理智上的抽象, 实践中不可知论者也总是忍不住用自己的解释来填补无知的真空。现时代往往越无知的人对万事万物越有自己确定的看法。当然世界观也是这么来的, 若没有一份整体性的地图和定位工具, 人总是会陷入焦虑。可是人一旦被这种阳性意识的one-sidedness俘获或者被animus附体, 就容易误入歧途, 陷入抽象思辨, 忽视灵魂的真实感受, 失去与生命和eros的联结, 迷失真正的自我。避免这种强迫性填补真空的迷途的唯一法门就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感受, 从烦恼入手发问和思考, 始终不离eros和soul.

当哲学开始遗忘了eros和soul, 被片面阳性的logos所支配之后, 就越来越远离生命的本怀, 不再是智慧之学了。

6. 家族系统的主要功能是传递karma, 亲密关系的效果是分享karma. 人生的目的是soul-making, 通过人生的炼金术过程丰富innate consciousness, 凝结出死后可以带走的东西。在人生早年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能力开启一个人的炼金术, 总需要进入亲密关系, 而婚姻制度为两个人的炼金术准备了必要前提, the stopper, 给化学反应的容器盖上盖。在婚姻中, 由于人们迟迟难以升起意识, 双方或某一方总会陷入fixations, 困在炼金术的某个阶段无法突破, 结果这个双人的炼金术过程陷入停滞, 于是某一方就会寻求进入另一段亲密关系以继续灵魂的炼金术。婚姻制度的约束是不言而喻的, 而过于僵硬的约束必然导致悲剧后果。当一个人历经磨难成熟到可以独自一人从事炼金术过程的时候, 也就是她/他已经彻底理解了家族系统和移情的作用的时候, 这个人在亲密关系中就体验到自由了, 进一步的挑战就是如何参与和推动伴侣的炼金术过程了。

Marriage is dead, long live marri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