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Leo Strauss是在1999年,颇受震动。他重提古今之争,标榜自己站在古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边。他认为,古人做的是柏拉图式的政治哲学(Platonic political philosophy; PPP)。在他眼中,后世称得上哲学家的高人,其标准就是具有这种PPP的明确意识。与这种PPP相比,现代性-现代政治哲学缩小了视野,降低了标准,放弃了柏拉图式的哲学(以柏拉图式辩证法追寻自然正确),将现代性架构建立在了低俗却稳固的基础上。现代政治哲学内在地具有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倾向,因此现代性的根本危机不可能在现代思维方式之内得到解决。他的解读经典的方式是卡巴拉式的,尽管他倾向于认为哲学家必然是无神论者。
可是,假如LS并不理解古人呢? 假如LS一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代人呢? 假如LS的高深学识和隐秘智慧竟以视野的狭隘和极端的无知为代价呢? 我不太同情现代派,尤其是那些对着柏拉图搞分析哲学(史)的哲学家,可是如今我终于看清,清清楚楚,LS根本上是现代人,他对古人以及古代社会真的不理解。
“雅典还是耶路撒冷?” 这个问题,被现代人等同于“哲学还是启示?” 这种理解本身就是一种现代偏见,可惜LS基本上没有幸免。这种区别于启示的'哲学',柏拉图肯定是不理解的。在德尔图良那里,“雅典还是耶路撒冷?” 意味着"异教还是基督教"。这个问题以及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一个根本的抉择,LS学派错得离谱了。仅仅从这个问题着眼,Eric Voegelin,这位20世纪的伟大学者中或许最具天才的奥地利人,远比LS正确。读毕EV的<城邦的世界>,<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全集第12卷和第28卷(最重要的作品),平心而论,会由衷感到,EV是远比几百年来其他现代学者更可靠的向导,帮助我们真正第一次贴近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尽管EV有他的视野局限和预设的狭隘) 柏拉图本人的哲学主要并不是LS所谓的PPP。我们需要问的是,柏拉图关注的重点是政治还是灵魂的上升? 走出洞穴和返回洞穴主要是关乎政治或政制吗?
帮助我彻底走出现代视野的高人,不是Eric Voegelin。
我首先表明我的思想渊源。我将提到的这些scholars, sages, mages, masters, adepts及其著作,我刚开始研读不久,只不过稍稍了解其轮廓和概要,可是我可以肯定,就关乎生命的智慧、真理和实相,神尤其是古人的智慧形态而言,他们远远高于EV,LS,海德格尔,更遑论后现代名家了。
其一, 由René Guénon, Julius Evola, Ananda K. Coomaraswamy, Titus Burckhardt 所开创的所谓"传统主义者",后来者有Frithjof Schuon, Marco Pallis, Reynold A. Nicholson, 以及因出身名校,精通数学、物理学从而终于在体制内公开弘扬"永恒哲学"(sophia perennis)而不必担心失去教职的Seyyed Hossein Nasr, Wolfgang Smith。如果把所有传统宗教智慧比作鸡蛋,他们把握了作为共同核心的蛋黄。他们之中大多都是实修者,著述中不乏那些秘传的智慧,当然多数著述关乎形而上学,"真正的形而上学"(反康德的,即反现代的)。 出版他们的著述的出版社主要是sophia perennis; world wisdom; inner traditions.
离题说Mircea Eliade, 除了在印度-孟加拉的经历外,他受到了传统主义者的关键影响。可是,为了主流学术体制内的稳固地位,他从来不在著作中明确引用René Guénon, Julius Evola, 尽管他与后者保持了长达几十年的通信。
其二, 法国人Louis Massignon, Henry Corbin开始的20世纪对内在的伊斯兰(Inner Islam)的研究,由Seyyed Hossein Nasr, Jean-Louis Michon, William C. Chittick等人接续和发扬。我尤其关注了Wolfgang Smith关于伊斯兰传统宇宙论的说明、以及以上学者对Ibn 'Arabī以及伊朗苏菲派大师的研究。与伊斯兰古典哲学和神学相比,基督教神学或许过早地误入歧途。
其三, 最震撼我的,是Schwaller de Lubicz夫妇对古代埃及神圣智慧以及社会组织的发掘和阐释。他们的著作在inner traditions重新出版,都可以买到。初学者可以读John Anthony West的介绍著作, Schwaller de Lubicz夫人的<The Opening of the Way>、<The Journey into the Light>以及两卷本小说<Her-bak>。无须多言,假如生命短暂的话,你根本无须再读其他宗教著作了。可以说关于神与灵魂的奥秘,上古的埃及Mysteries/adepts已经看到几乎全部了,根本无须后世(佛陀,耶稣)增添什么了。
其四, 我对西方历史上esotericism, hermeticism一系的持续了解,其中尤其是alchemy, astrology, magic. 这番了解之前,原先的观念不仅错误,而且错得离谱。witchcraft, shamanism我早就了解,早就消除了偏见,近来阅读的这方面文献没有增加实质的东西。推荐一本奇书吧,Fulcanelli的<哥特式教堂的秘密>。想想历史上的那位Saint-Germain!
第五, 自Eliphas Levi、HPB以来的一系列mages, masters, adepts。历史终将承认,HPB、G.I. Gurdjieff和Carl Jung是影响20世纪人类spirituality最大的人物,无出其右者。介绍性著作,我推荐P. D. Ouspensky; Paul Foster Case; Manly P. Hall; Israel Regardie; G.R.S. Mead; Arthur Edward Waite; Golden dawn系列(Llewellyn出版社)。另外,可关注Samael Aun Weor; A.J.Drew; Franz Bardon; Antoine Faivre; Pat Zalewski; Raymond Buckland.
第六, 这几年,我对gnosticism, esoteric christianity; Christian hermeticism; Kabalah; 以及佛教的理解和体验一直断断续续地进步。关于gnosticism,我同意Richard Smoley,我们的理解应该进行范式转换了,否则,对基督教的理解都是偏颇的。基督本人的宗教的确不同于"基督教",基督教留下了蛋清和蛋壳,丢失了蛋黄。当然,至少在新教改革之前,不少隐修传统的大师是了解蛋黄的,他们也继续栖身于蛋壳内。新教是不折不扣的现代派,将隐身于蛋壳内的蛋黄承载者逐渐驱逐出去,最终成就了现代性事业。推荐另外一本奇书,匿名作者的<沉思塔罗>(Meditations on the Tarot). 这是一座富矿,究竟多么丰富,总令我始料不及。
说说古今的根本差异。康德划分了Noumena和Phenomena. 古人的形而上学是关于Noumena的,今人以为人们可靠认识的范围只能是Phenomena,对Noumena只能speculate,不能experience或live through。与康德站在一起的是现代人,今人; 站在康德对面的是古人。基督新教将人神决然相隔,以faith全然取代gnosis,新教徒是现代人。古今的根本差异关乎认识论立场或标准:今人坚持认识论的绝对民主化,只有连傻子的普通感官都能捕捉到的经验才是可靠的,知识必须是最最普遍性的,因此系于对广延的度量,最终知识限于最粗糙最外围的物质自然(连关于活人的医学都受限于以死尸为对象的解剖学!); 古人坚持认识论的精英主义,精英(mage,shaman,sage,magus,seer,prophet, adept; priest等等)拥有通神的隐秘或独特渠道, 掌握关于Noumena的gnosis,这gnosis关乎所有人的命运和最终目的,并且只能在精挑细选的小圈子内秘传,而对普通大众,则"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知之"。今人把知识建立在最低俗却未必稳固的基础上,却试图以服务于这种知识的理性来启蒙民众并构成社会架构的一切方面的合法性的标准; 古人将关于神圣实相的gnosis垄断在精英范围内,并在社会等级体制内向下贯注,形成了esoteric和exoteric的恒定区别。今人只看到粗俗的物质界和人的肉身,只关注流变的Phenomena,因此科技和经济成为社会发展的主导,数量和广延的真理获得了统治地位; 古人关注的是人的灵魂的上升,走出柏拉图所谓的"洞穴",探索的是人的内在和更深层,更精微,更无形的层面,质量和内涵(强度)的真理居于统治地位,物质生活交由下层奴隶和劳动者来勉力维持。古代社会由贵族精英统治; 现代社会不只是民主的,而且滑向无产阶级(物质上的和文化上的)的民主统治。
对古人而言,由于真理(gnosis)只能秘传,因此master与disciples之间的身授和口传是主要形式。文字作品必然充满象征,由字面解义定然不得要领; 故事和寓言也是象征。这种隐秘的写法一直流传后世,直到莎士比亚和拉伯雷,而且后来的密教派别(如玫瑰十字会)一直沿用;而且,越古的经典,越不可由字面解义, 比如希伯来圣经、各民族的古老神话以及一些专门文本等等。最值得注意的是, 对象征的解读大多都具有同样plausible的可能性(想想塔罗牌吧), 古代的adept意图传达的是其中一种, 若没有口头传统的辅助, 准确解读的机会是不太大的。这种机制是微妙的, 若没有文字, 传统容易断, 若无须口传的辅助, 闲杂人等就可能推理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不理会犹太教的口头传统, 纯粹基督教式的解读希伯来圣经, 是不太可靠的。举一个例子,斯芬克斯的谜题:人。幼年四条腿; 成年两条腿; 晚年三条腿。我曾经一直以为这个斯芬克斯之谜不过如此,直到我看到了Manly P. Hall的提示:若明白这个谜题的意义,需要知道它出自毕达哥拉斯学派,需要了解在毕达哥拉斯那里数字4,2,3的象征意义是什么。然后,我才找到了真正解答。希伯来圣经里的一系列叙事、福音书中的圣餐仪式、希腊神话里的"金羊毛""迷宫"、亚瑟王和圣杯传奇、莎士比亚的诸多戏剧、拉伯雷的<巨人传>等等,能轻易看懂吗?
为什么伊斯兰的古典传统特别宝贵? 在最近两个世纪受到西方现代性影响之前, 这个传统中没有发生古今的分裂。在所有主流宗教传统中,最不幸的竟是基督教。可历史的轨迹就是如此, 大公教会不得不填补罗马帝国的政治真空, 不得不成为社会生活和政治的组织者。原本教团是做什么的?
今人否认形而上学的可能性, 古人之学就是形而上学和炼金术。今人知行不合一;古人知行合一。sophia perennis来自哪里?古代世界普遍的body-soul-spirit的三分法来自哪里?不是学者的头脑的思辨,不是思想的产物。是masters和mages对神圣的实际体验。有多少gnosis隐身在古代的经典文献中?!神话, 民俗传说, 甚至童话, 更不用说圣典, 包含着多少gno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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