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总是叮嘱弟子: 先知法住, 后知涅槃。大乘佛学的一个问题就是倒了过来, 直接说究竟, 无形中鼓励了人们的哲学-形而上学思辨倾向, 可这类思辨是无法让人更接近真理的。佛陀总是避免讨论形而上的问题, 他的意思是, 既然大家都'身中毒箭', 那么紧迫的事情就是实际的'疗伤', 坐下来'谈论医学和药效'有什么益处? 关键是意识到自己'身中毒箭'的事实以及'疗伤'的紧迫性, 没有这种意识的人往往会'沉迷于佛学'。慧能大师会去通读大藏经吗? 耶稣同样说: 健康的人不需要医生, 我来, 本是要救病人。谁是'健康的人'? '健康的人'还有救吗? 通向光明的起点是, 意识到自己'身中毒箭', 意识到自己是'病人'。追求和炫耀宗教学问(佛学)的人是最远离光明的。当然, 曾经通读大藏经的人并非都没有'身中毒箭'的觉悟, 或许也是出于真正的'口渴', 比如印顺大师和南怀瑾; 不过, 是不是真正出于'口渴'和'疗伤',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关于佛陀和佛法。我想对许多修佛的朋友说, 最好对佛法和佛教有一个客观的了解, 尽管在修行中说'客观'实为不易。要知道, 巴利文经典尤其是四部阿含经中包含着最纯正、最原初的佛陀的教导, 即'佛法'。'佛法'演变为神教一类的'佛教', 尤其是密宗的神教形式, 是不断'方便化'的结果。无论如何理解'方便', '佛法'和'神教'之间的距离都非常遥远。佛陀在阿含经中反对的很多做法在后期大乘佛教之后都成了佛教的正统, 比如佛像是在公元前后才出现的, 佛陀本人坚决反对偶像崇拜。如实与方便, 这是佛法流传中的主要难题, 当然即便是'佛法'也只是渡河的筏子, 是最终要扔掉的东西。在后世为了适应各个时代的大多数民众而不断'方便化'的过程中, '方便出下流'是难免的, 当然'下流的方便'也有方便的好处。可是, 无论我们如何理解'方便', 后期佛教中种种'现世利益'之类的'方便说法', 对于真正解脱来说毫无意义。佛法传播的早期, '六念'这类的方便就出现了, 可是佛及弟子中没有人认为顺着这类方便途径就可以解脱或'往生极乐世界'。我对历史的、文本的考证学术向来不以为然, 也不怀疑后期经典中揭示了各种甚深的解脱法门, 可是那些'下流的方便'我同样坚持自己的拒斥立场。说了这些, 我的意思是作为佛弟子首先要理解原本的'佛法', 然后对后世'佛教'发展的种种方便做出鉴别, 要知道很多方便是'下流'的、于解脱是毫无意义的, 另有些方便说法或法门是精深的, 可是于'方便之为方便'是要了然的, 否则就会流于迷信和部落意识。当然, 最终的区分标准是实修的境地, 可是理性并非全无作为。假如你想尽量'客观'地了解'佛法'到'佛教'的历史脉络, 没有更好的读物的话, 印顺大师的几本书是值得一读的, 日本平川彰的<印度佛教史>受现代学术的影响更多, 却也包含着许多准确的内容。读南怀瑾的人太多了, 读印顺的人太少了, '重修行而轻学问'的倾向在主流读众中实际上是可笑的, 因为他们的无知太可怕了。[佛陀完全有理由说: 我不是佛教徒; 一如耶稣可以说: 我绝不是基督徒。] 

补充一句: 有号称修佛的人在微信上展示修行, 可是隔一天他/她就再广播一条"某某的几个孩子个个都去了哈佛和耶鲁"之类的庸俗成功学。修得哪门子佛呢？现代人是活在平面上的二维动物, 不知道生命有一个纵轴, 有高有低, 可以上升也可以下落。想帮助这些二维动物上升一点, 太难了。[大部分现代思想-哲学都是为了证明生命不存在可以区分高低的纵轴而服务的。有几个当代哲学家从这个二维平面世界中跳了出来？] 

老子说: 反者道之动。荣格阐明了个人和集体无意识中的'阴影'及其动态后果。星相学揭示了许多重相互交织的宇宙循环和节律。用中国最古老的象征来说, 有形世界的生成的原型就是由'无极'而生'太极'。'无极'既是空无, 又是一切, 非善非恶, 非黑非白; '太极'由'无极'而生, 阴阳两判, 由阴阳而生万物; 阴阳, 作用与反作用, 其背后还有causal world中的第三原则, 即作为阴阳互动之统一与和解的程序原则。阳性, 是一个积极展现和成为的力量; 从'无极'生'太极'的过程可以看出, 若想让'阳鱼'白上加白, '阴鱼'就必定黑上加黑。有形宇宙的各个层次都是完整统一的生命, 只是呼吸频率(生命节奏)的时间尺度大相径庭, 人只是其中的一个完整的小宇宙(生命)。在任何一个生命层次上, 阳性力量的伸展必然伴随着阴性力量的积蓄, 后者积蓄到一定程度, 前者的伸展就必然缓和, 直至钟摆开始向另一极摆动。在个人生命层次上, 不同类型的人必然有某种阳性模式的扩展倾向, 这种倾向由自我意识来执行, 于是必然有阴性的能量模式作为'阴影'在无意识中积蓄, 并暗中发挥牵制作用, 当'阴影'中的势能积累到一定程度, 必然以破坏性的方式展现出来。荣格告诉人们, 若想认识和实现心灵的完整, 必须通过对无意识的解读(解梦和积极想象)让无意识中的'阴影'进入意识之中, 进而实现必要的和解和整合, 这样我们才不会在'命运'的力量面前束手待毙。你若以阳性的方式追求更加高尚或自信, 卑劣或自卑就必然作为阴影潜伏于无意识之中; 社会若是执意将孩子培养成圣徒, 那么结果就是恶棍逐渐支配了他们的灵魂。像日本文化那样, 在阳性的方面过于礼貌和谦让, 野蛮和粗俗就会在灵魂中滋生; 高尚的催化剂无异于卑鄙的养料。任何一个元素或星座的典型, 无意识中都潜伏着特定的'阴影'; 这些特定的阴影就是人们的盲点和'阿克琉斯的脚踝'。在人类的集体意识的历史中, 亦然, 浪漫主义运动就是对此前极度推崇理性的启蒙运动的反动, 20世纪的法西斯集权主义就是被自由资产阶级社会的虚伪和社会主义的幻象所压制在集体无意识之中的黑暗力量的爆发。12星座的周期循环, 总是一阴一阳, 一张一弛, 金牛座总是对白羊座的'反动', 天蝎座又是对天秤座的'反动'; 其他的宇宙循环莫不如此。在人的生命周期中, 前半生往往是阳性倾向的自然扩展, 而'中年危机'无非是无意识中的'阴影'不断积累势能的结果。的确, '中年危机'是人的一生中实现心灵完整的最关键的契机, 人与人的真正差别正是从这个中年的关口开始的, 有意识地主动把握这个契机的人们在后半生逐渐实现生命的完整、平和和满足, 而无意识地从这个关口'睡过去'的人们大多会在后半生中越来越深地品尝生命的虚无和挫败, 无论人们在前半生中如何造次或沉沦。 

孟子说: 学问之道无他, 求其放心而已。人生第一个真正的转折点, 人的生命的真正诞生就在于, 把一心向外求的放逸之心收回来。只有把心收回来, 才能找到生命的'定海神针'和'罗盘'。人的内在生命是整全的, 可是受到肉身和物质世界的诱导, 人们都意识到自己的残缺不全, 于是总是致力于在外部世界和他人身上把自己所残缺的补上。越自卑的人野心越大。由于肉身分为男女, 人们就在eros的支配下通过爱情来寻求暂时的整全。对孤独的恐惧源于自身生命残缺的意识。可是, 人的内在生命是整全的。荣格说了, 每个男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女性灵魂, 每个女人的内心都有一个男性灵魂; 这在每个人的natal chart中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只有当一个人在追逐外物的过程中经历了挫败, 或许还有其他机缘, 人开始向内观看, 开始内在价值的充实和内在生命的觉醒, 人才逐渐发现一个甚至比外在世界更广阔和深邃的'宇宙'。一切自足, 何须外求? 在还没有征服寂寞之前, 谈不上修行。可是, 有人问, 难道eros注定让人在爱情中经历失望甚至幻灭吗? 未必, 前提是爱情中的双方都经历了内在生命的觉醒和走向整全的过程。我的内在生命是在1992年出生的, 多年来我总以为对人们来说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可是, 一直看到许多人生活在对孤独处境的恐惧中, 却始终找不到向内探索的道路。没有内在价值的充实, 能摆脱外在世界的诱惑和奴役吗? 没有内在生命的觉醒, 能摆脱掉残缺感所致的'原罪'吗? 我曾经希望各种宗教能帮助人们实现内在生命的觉醒, 却失望的发现, 大众宗教的信徒中, 绝大多数人尽是残缺的人, 跑到宗教里原来是为了找到残疾人所依靠的拐杖。我不能理解, 许多念书念到博士的人内在价值居然一片空白, 生命意义仍然牢固地拴在外物上。学问之道无他, 求其放心而已矣。真的那么难吗？书中没有颜如玉, 书中更没有黄金屋, 心灵深处却有, 一直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