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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关于语言的语言学简论,不涉及哲学问题。 

先说人类语言的一般结构和规律。人是有限的,记忆力是有限的。语言必须是一个系统(economy),内部组织要关联紧密,协调合理,将冗余之比例降至最低。所以,任何一种成熟的语言,最核心的部分是几百个词根。这部分太多了,会对人的记忆力造成负担。这些词根在人的头脑中扎下跟后,语言就获得了最根本的明见性(evidence)。有了这个基础,构词法登场,从这些词根衍生出更多的词来,当然以名词和动词为主。另一种衍生方法至少与构词法同样重要,甚至更本质一些,那就是隐喻(包括转喻和换喻),通过隐喻,同一个词从最初具有明见性的本义逐层生出引申义。抽象意义的表达尤其需要借助隐喻,因为抽象意义往往不具有明见性。语言是在发展中成熟的,每一代人都必须构造新的表达方式来表达新的经验,这新的表达方式的主要部分是在词法范围内出现的,也就是新词、新词组和习语。语言若要保持稳定性和明见性,这些新词的创造必须有根有据,实际上,就是必须能回溯至基本词根和词缀的明见性上。这个与根源的明见性取得关联的链条是重要的,好比海轮的锚,这个链条如果不清晰,语言系统就可能以一定程度的随意性自由漂浮,长此以往,这种语言的理想化程度必然下降,衰落不可避免。  

语法的另一部分是句法(syntax)。句型当然并不直接对应着思想结构,可间接地制约是不容忽视的。随着表达思想的要求,句子要有一定的柔韧性,毫无疑问形式化语言在句法方面优点突出,枝蔓衍生几乎随心所欲,如同这样一个道理,没有良好的身体柔韧性,肢体语言就不可能丰富。在句法方面,形式语法在明见性上无疑是优越的。我不断地强调明见性,道理无须解释,任何一个认真努力学习过语言的人都能领悟,并且与自己的切身体验挂起钩来。  

进入语言比较的话题。支持语言相对论的理由一定很多,其中有人类学的和维特根斯坦的一些一知半解的门徒。每种语言也必定各有优长。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不同语系之间不能进行一般化的比较。当然,比较要有限制标准,比如洪堡关注的是语言结构的差异对精神发展的影响,这种关注无疑是核心的。以我有限的语言经验,自然完全没有资格进行比较。我只能表达现阶段我的倾向性,那就是,从结构上说,印欧语系(或称梵语语系)优于希伯来语系(包括阿拉伯语),后者又优于汉藏语系。地球上存在的最大的语言差别是在汉语和梵语之间。  

汉语源于象形文字,基本的词根在甲骨文阶段形成。在汉语的初创甚至早期发展阶段,文字与口语是大致分离的,也就是说,其生成和演化的原则不同。甲骨文阶段有几百个核心的词根,是初民根据最直观最切身的一些基本经验通过取象而发明出来的。那个时期远在孔孟之前,因此这些词根的缘起远离高雅和道学,少不了粗俗和色情。因此,先不提古人有没有甲骨文知识,这个明见性在许慎的<说文>中丢失了大半,原因简单,即使那时保住了,到朱子那时候也要被审查程序删去大半。单是这些字根,因为取法于象形,所以随着书体的变化,至隶书,明见性也损失了很多。而繁体字保留下来的明见性,至简化字登场几乎荡然无存。  

进入构词法,汉语的六书。会意字和指示字,合理性很高,词根的明见性大体传递了下来。形声字的情形很复杂了,在汉语史中,越晚近形声字的比例越高。早期的形声字是有根据的,往往很高妙,虽是偏旁携带着意义,另半边的声旁也不是胡选的,也是根据意义进行遴选,目的当然是要把明见性传递下来。但随着简单类推而出现的越来越多的形声字就越来越arbitrary,没有什么道理可说。形声字的出现以转注为前提,转注有很糟糕的一面,通常是把原本有明见性的字加上偏旁,意义维持不变,目的是把原本的字或字根解放出来,以便通过加上更多偏旁发展形声字,这样一来却将其明见性遮蔽了。比如娄,原意即搂抱女子之腰,被转注成搂之后,娄的原意(及明见性)被遮蔽了,可不这样做,,,,,镂等等就出不来。与印欧语系相比,汉语的词法是很笨拙的,想想,比如,英语和德语里那些丰富且稳定的前缀和后缀,这些前后缀能轻而易举地完成灵活衍生新词、表达抽象意义、实现词性转换等任务。  

汉语的句法? 还用说吗? 翻译的经验一再告诉我们,没有汉语的句子不能用英语句子完整翻译的,同时大量英语句子用汉语同等数量的句子是无法翻译的,要命的是,破句子很少能不损失或歪曲意义的。形式语言的优势,除了表现在那些引导词、连词、介词以及搭配变化上,最重要的是动词和名词词尾的曲折变化(当然英语里名词的曲折变化以及很少了)。现在我不便展开说明这些曲折变化的意义,只能先表达一个结论,曲折变化是成就印欧语系优越性的最重要的要素。要展开说明的话,就必须把这种形式语法和表达能力及精神发展之间的关联总结出来。  

说印欧语系和英语。汉语,如同汉文化,一脉相承五千年,从没有中断过。与汉语相比,英语是相当的语种吗? 断然不是。近代印欧语系的任何一种语言,其历史都是从原始雅利安人在南高加索放牧的时候开始的。那个时代的口语发展了一些最基本最古老的字根,为该语系的各个分支的大多数语种所继承。对照一下梵语、希腊语、拉丁、俄罗斯语,这些词根就能找出来,19世纪的德国人早就做了这项历史语言学比较研究。从英语来说,下一批词根来自古希腊语,接着最大的一批词根来自拉丁语。拉丁语的词根构成了近代印欧语各语种的词根主体。有了历史传承下来的这批词根,差不多够用了,丰富的构词法借助形式化语言的力量不断生成新的词汇。从原始词根上说,象形表意的汉语词根无疑更具直观(明见性)的优势,可这种明见性随着书写的变形和构词法的作用逐渐丧失。印欧语系的原始词根按说不具有明见性,表音的字母文字嘛。可是这批词根对一般人的记忆力还构不成很大负担,况且表音文字大体消除了识字给记忆力施加的负担。接着,关键是,形式语言使得在构词法中形成的明见性链条本身保持了明见性,这是不得了的优势。比如我,至今拥有4-5万的英文基本词汇量,可是从没觉得要努力调动记忆力。为什么要熟悉历史文化,为什么要熟悉词根,为什么要坚决反对某些国人提倡的所谓<小词短句就是好英语>? 不需要解释了。回到汉语这边,基本词汇几千而已,可耗费了小学生多少记忆力呢? 语法结构的重要性也无需再表了。不能读复杂的句式,就没有学会英语,就体会不能形式化语言的表达能力和精妙。  

我从不否认汉语有独到之处。从外延和内涵、denotationconnotation的方面比较,有助于明白为什么汉语适合写作<道德经>、写诗。印欧语系的形式化结构、曲折变化以及丰富的构词法充分利用了语音变化的表达和区分作用,而汉语基本上没有开发语音的语言潜力,这一点是最关键的。两种语系迥然不同的起源,表音和表意,书面语和口语的不同关系,是让我感觉最不可思议、最费解的事情。当然,少了语音的干扰,汉语运用者势必更直接地面向纯粹思维。这一点展开来说,涵义丰富,中国人常常自我感觉的聪明就根源于此。印欧语系在精确性和柔软可塑性(supple),对复杂思维的支持上,要优越得多。要学好任何一门印欧语言,只有当对这些特点有了充分体会之后,才算是说得过去了。  

我总为汉语的未来担心。在中国大陆,汉语明见性的链条已经基本丢失了,在以后的漂浮发展中,起主导作用的是以广大网民为核心的广大人民群众。当我发现诸多名家著作和译著里,不乏研究汉学和国学的学者,诸如<纳入到……><涉及到……><句首:之所以………,是因为……>,我就为汉语的命运担心。  

如何扭转这个可怕趋势呢?一,一批文字学家把甲骨文的基本词根搞清楚,加上书体演变的知识,编成普及读物,进行小学教育;,有限制的恢复繁体字,反正都用电脑打字了;,语言的上层使用者(生成读物的作家)提高文字学休养,在修补和维持明见性链条的原则下,负责任地不断丰富词汇;,专门的字典负责不断补充哪些新造就的有根有据的新词和新表达方式。等等。  

最后回到英文的学习。早期民族迁徙和分化的历史大体上与语系和语言演变和分化的历史是一致的,这部分知识非常有必要了解,许多世界历史概述之类的著作中开始几章多有表述,即使H.G.Wells那本古老的<世界史纲>就大体不错。了解了这些历史,就能看出在欧洲的版图上芬兰和匈牙利(祖先马扎尔人)在语言上实属异类。花几个小时浏览一下英语史,李赋宁那本就可以,了解一下其变迁过程。英语最终成为世界语良有以也,除了现代性从英格兰发源继而扩展至全球以外,语言上的原因在于其包容性和稳定性的平衡。许多出于民族情绪致力于维护民族语言之纯洁性的欧洲语言,不管在表达精神思想上有多少优越独到之处(法语-德语等),最终都会输给英语。英语中有并行的不同系统,所以同义词极其丰富,表达微妙差异(nuance)的能力实在不得了。除了源于希腊拉丁的古典系统以外,注意,1066年之前的两百年中北欧人的入侵和统治带来了另一套系统,其后一直到法国太阳王的时代法国的影响又持续了几百年。布洛赫的名著<封建社会>中有关于语言的章节,了解一下,对学习英语极有好处。音乐方面的词汇几乎全部来自意大利语,绘画方面来自意大利和法国,建筑当然主要是拉丁的。这其间的道理说明,了解一些欧洲文化史是有益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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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鹏

刘云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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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鹏 男,1972年出生于山东章丘。1998年7月就职于当时尚存的中信国际研究所, 2003年12月离开。1992年至今, 致力于通过读书、思考和生命体验来追求真理。曾经热切关心社会和苍生的命运, 直到自己也成为了弱势群体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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