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1. 为什么我经历过生命关怀的转向之后, 最终要放弃学术? 或者, 更一般的, 真正关心宗教-生命真理的人, 不可以走学术道路? 不展开说理, 只以我个人的历程作为例子。我抱着要解开一些根本困惑的目的进入人民大学哲学院宗教研究所, 以为老师们是了解宗教真面目的, 从现象学入手清理了一番西方哲学的脉络之后, 选择"现象学的神学思考"作为课题, 重点关注列维纳斯。结果发现, 在现象学方面列维纳斯是罕见的天才, 他30岁左右写的那些关于胡塞尔和现象学的诠释文章, 在我看来至今仍然是最出色的; 他依据自己的现象学创见, 在对20世纪犹太人所遭遇的登峰造极的灾难痛定思痛之后, 致力于重新思考神和神学, 结果思考出了独具一格的神学-伦理学思想体系, 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可是在我看来, 这种神学是彻头彻尾的荒唐和愚蠢。一个罕见的天才为什么会在最重要的真理问题上陷入彻头彻尾的愚蠢? 他站在经过他诠释的拉比犹太教立场上, 激烈反对马丁. 布伯所代表的新哈西德主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就是, 他对"enthusiasm"这个词的过敏式的反感。"enthusiasm"的本义, 从词源上分解, 就是一种"being-in-God"的状态。他的意见是, 人永远看不见神; 人devote to God的唯一合法的方式是"关怀你的邻居"。 

 2. 我一直是一个纯粹的思想者, 灵魂中总是有一种关切, 仿佛遥远的呼唤, 引导者我的心智去探索一些根本性的、明了了其答案或意义才可以安心的问题。问题意识本身既来自灵魂的召唤, 又是对这种尚不清晰的召唤的回应。从1992年开始, 许多问题意识开始在我的心灵中相继扎根, 对这些问题的求解如同一些独立的生命, 这些生命抓住了我的心智, 我越来越自然地融入这些生命之中, 以至于必须'告假'才能返回日常生活。多数人, 多数学者, 必须从日常生活中'告假'才能临时进入探索问题的工作中, 而这种工作在他们心灵中根本没有形成独立的生命。有些问题意识, 假使通过我的意志或意气的干预被长时间抛开, 也会不期然在心灵中唤醒, 延续其尚未中断的生命。当然, 这些年中, 随着心灵的变化和安心任务的某些阶段的终结, 有些问题意识已经在我的心灵中失去了生命力。2002年当然是我的思想生命的分水岭, 我个人的生命成为真正的主宰, 问题意识必须明确而不是无意识地与我的个人生命相关联。这样许多年过去了, 尤其经过近一年多的专注, 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和生命越来越完整和一体化了。当我告别了生命的支离破碎状态之后, 我的问题意识就越来越完整和一体了。然后, 问题意识就转化了, 意识工作要转化了。 

  3. 博学, 不能紧紧围绕着真正的生命关怀组织起来的博学, 是一种病, 或者出于无聊的好奇(idle curiosity), 或者出于灵魂中的某种强迫。我总是质疑那些通读大藏经的人、掌握十几门语言的人, 就如同或许有人质疑我一般,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吃饱了撑得还是被强迫症驱使? 假如一个人身在欧美, 各种语言以及用各种语言书写的著作近在咫尺, 那么他掌握7-8门语言是再健康不过了; 假如你身在中国, 连想看的英文书都不能从海关运进来, 你精通多门语言干什么? 当然, 没有巨大、多样的阅读量和其他语言经验支持, 精通语言是不可能的。当我了解梵文的时候, 我的问题就是, 就我能得到的文本数量而言, 能支撑我对这门语言之把握的程度究竟几何? 假如前辈中有许多语言天才远胜于我, 诠释上的争议尚且不能平息, 而且各种译本并不匮乏, 我学它作甚? 当然, 古希腊语和拉丁语或许例外?。博学不是一个褒义词, 不可成为褒义词, 否则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一个认真对待自己生命的人, 从来不会追求博学, 更不会以博学为骄傲。多年来我不断审视自己, 还有没有"idle curiosity", 还有没有心灵中的强迫? 由于我经历过长期的灵魂中的暗夜, 所以"idle curiosity"在我身上很少作祟, 可是强迫呢? 经过心理星相学的学习和自我审查, 我发现了另一种并非导向博学的强迫, 这强迫同样驱使我读大量的书, 可是性质更加暧昧, 当然其中有来自灵魂深处的召唤,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些杂质。这半年来, 我越来越明白, 逐步祛除之。总之, 出于虚荣的博学不仅是一种病, 还是对个人生命犯下的罪(sin)。 

  4. 天才与现代学术的品性格格不入。现代学术是高度民主化的, 其坚持的严格、实证的标准是让傻子也不会质疑而只能赞同, 这种体制自身就是通过越来越细致的分工以便让傻子都能做出学术贡献。如何证明你的学术成果是可靠的、严谨的? 必须基于细致的文本阅读, 必须从前辈那里得到充分的根据, 必须遵守严格的学术规范, 比如注解、出处、参考文献等等。这种对有根有据的极致追求就使得你不可能迈开大步, 很难跨越。而且, 你势必花大量的时间来回应傻子的质疑。假如一个学者花1年时间获得真正的思想洞见, 那么为了把这一见解以现代学术可能接受的形式最终表达出来, 可能要多花至少5倍的时间。天才没有这份耐心, 没有进行这种细致文本功夫的耐心和必要性。在任何一个学术领域中, 天才在打下自己的学识基础后, 仅仅需要抓住只鳞片爪就可以创造性地推导出普通人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的全部, 拿过一本名著, 只需浏览片刻, 就能透彻觉察到桶底脱落的地步, 为什么要通读、作笔记、引经据典? 天才从来不需要博览群书, 只是像诸葛亮"独观其大略", 而学者们却"皆务于精熟"。在现代学术体制中, 天才的感觉就像困在笼子中的鸟, 戴着镣铐的舞者。当然, 在某些领域中天才所遭遇的束缚很少, 比如数学, 而在另外一些领域中天才所遭遇的限制就完全可能让她状如常人。这里所谈的仅仅是学术体制, 还不是教育体制。我不是天才, 我介于天才和学者之间, 因此我既能体会和理解前者, 也能体会和理解后者。在任何时代, 天才中的多数都被物质世界废掉了。 

 5. 开始体验到越来越完整的生命感觉了, 这种整全一体的感受的确是通过意识的不断扩展来实现的。于是明白了, 多数人的生命, 包括我自己, 往往只有一部分在活着, 情感、灵魂、spirit经常是被遗忘甚至死掉了。从ego和mind中走出来, 扩展意识体验的领域, 征服阴影和地下世界, 直至意识渗透到生命的每一个层面、每一个细胞中。在充分体验生命的整全之前, 我们不可以急于逃避灵魂和内心; 的确, 敞开的灵魂和内心会让我们不断遭受各种伤害, 可是不经历这些可能的伤害, 心灵就很难成长, 很难获得真正的自由; 在黑暗中看到光明, 是我们进入真正的光明的起点。希腊语 "pathos"本义即"遭受", 后来又衍生出"感受"和"病理"的意思, "pathology"成为了"病理学"。我们的生命的中心就是"soul"-"pathos"。

6. 在20世纪, 我真正敬重而且感兴趣的学者-知识分子以及追求真理而不是荣誉-地位的人们, 基本上都处于主流学术界之外。有这么三个阵营, 其一是关心自由和文明的自由主义者所组成的朝圣山学社(Mont Pelerin Society), 由F. A. Hayek于1947年创立, 参加者多是自由至上主义的经济学家、法学家和政治学家, 我的思想生涯的前半个时期是以这些人物的学问和关怀为中心的。其二是由荣格于1933年创立的"the Eranos Conference", 同样是在瑞士创立, 同样是每年一次聚会, 不过其主题是"心理学-神话学-宗教", 而且坚持不谈政治, 其著名成员有Mircea Eliade, Gershom Scholem, Louis Massignon, Henry Corbin, James Hillman这些人物。以上这些人物毕竟还在主流教育和研究体制内获得了名声和地位。其三是始终没有进入体制、始终被学术界排斥的一个Spiritual+Intellectual圈子, 而且在生命灵性主题上更接近真理的是打着"Sophia Perennis" 旗号的所谓"传统主义者", 如René Guénon, Julius Evola, Ananda K. Coomaraswamy, Titus Burckhardt, Frithjof Schuon, Reynold A. Nicholson, Seyyed Hossein Nasr。我的思想生涯的后半段是以这两个阵营的关怀为重心的。并非我以他们为指导, 而是在我出于生命关怀的探索之路上发现与他们有交集、不得不认真对待他们而已。"朝圣山学社"的阶段是在2002年正式结束的。最近10年中, 我的思想视野和能力的两次跨越分别是2007年和2012年。 

 7. 荣格说过, 一个还没有进行individuation的人, 亦即还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不可分割的个人的人们, 主要标志就是, 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人与自己相似, 若不相似的话, 也应该像自己一样。自我认识的难处在于, 如何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的? 我是一个火+风元素的人, 出生在一个其他人是土+风的家庭, 全家人都缺水, 直到最近我才将自己生命中的不幸和痛苦与水元素的缺失联系起来, 这种功能的缺失如何主要由我来承受其不幸的后果, 而其他人始终浑然不觉。为什么到中年的时候意识到被自己忽视、压制、投射和升华的土和水的心灵需求? 因为火和风主导的人生追求和路径在土所代表的物质现实及身体、水元素所代表的的情感方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知道, 这代价就是我这一世的教训, 想弥补已经不可能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 临终的时候把欠下的债都还上。对于贴着地面生存的多数普通人, 物质-身体和情感就是生命和心灵的全部, 对于火和风所代表的灵性和智性追求形同陌路。

 8. 哲学(形而上学)和意义的探求究竟何为? 也就是说, 第9宫的主题究竟何为? 假如说第3宫的心智活动主要是对"what" 以及有限宇宙之内的"how"的探求, 第9宫的心智试图理解的是一切局部和整体的"Why"。爱因斯坦认为, '神不会扔骰子'。这是第9宫主宰的人的根本信念。心灵的宁静是最高的幸福, 第9宫人的"安心"取决于能否对整个世界给出一个圆融一致的解释, 他忍受不了矛盾、分裂、重复、冗余和无辜的苦难。为了这个安心的目标, 他必须理解神和创世的秘密。为此, 他必须首先充分了解和理解整个世界。他必须从他熟悉的家门口的世界出发, 进行理智上的远行, 像吉普赛人一样, 一旦熟悉了一个领域就不再驻足, 开启新的探访。溪流变成河流, 河流变成长江, 长江汇成大海, 大海汇合成"太平洋"。任何一个局部领域的根本"Why"都是自成一体的, 不过对这些众多的局部的"why"的回答最终必须和谐一致地被纳入一个囊括并超越了整个有形世界的更大的 Context & Whole 之中。最后, 有形世界中的一切包括人的身体、心灵和生命轨迹的全部, 必须根据其在这个更大的 Context & Whole 的位置而获得意义。这项任务和旅程就是对意义的探求, 必然导向对神和Causal World的知识(Gnosis)。是的, 知识。这场心灵之旅的合法性就在于, 人可以获得超出了其能经验和体验到的知识领域的对于Causal World的确切知识。这项任务尽管是一项无尽的探索, 可原则上是在人的可能性之内的。

话题:



0

推荐

刘云鹏

刘云鹏

342篇文章 306天前更新

刘云鹏 男,1972年出生于山东章丘。1998年7月就职于当时尚存的中信国际研究所, 2003年12月离开。1992年至今, 致力于通过读书、思考和生命体验来追求真理。曾经热切关心社会和苍生的命运, 直到自己也成为了弱势群体的一员。。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