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开始阅读James Hillman, 如同天启, 明白了对人来说, the world is the vale of soul-making, 而抑郁算得上是via regia. 2014年的日志“心理学与宗教：从多神论到一神论”就是阅读JH的笔记。

1. 历史上伟大的思想人物总是把紧随其后的一两代人笼罩在自己的巍峨身影中, 后者很容易认为, 开创性或奠基性的工作已经被大师完成了, 剩下的工作不过是沿着某些具体方向的延伸应用和修补而已。假如在紧随其后的后人中有人居然没有被大师的光芒遮蔽, 在洞见和创造性上能青出于蓝, 甚至最终能在思想影响上与大师比肩, 那必定是抓住了具有根本意义的问题意识的稀世天才了。“紧随其后”的意思是, 此后人浸淫多年, 尽得大师思想的要旨, 而非走马观花以后就另辟蹊径。弗洛伊德和荣格是所谓depth psychology的开创性宗师, 拉康和James Hillman就是上面所说的那样的稀世天才。

一门学科最终得以确立自身, 标志在于经历三个方面的反思, 其一, 它的存在理由, 在人类思想中分化出现和发展的必然和必要性, 它与其他学科的区别所在；其二, 这门学科所运用的属于自己的思想方法和操作模式；其三, 它表达思想所运用的语言, 语言自身及其与思想方式的关联。James HIllman‘s 《Re-Visioning Psychology》和《The Myth of Analysis》堪称心理学确立自身的典范著作。

2. 在psychoanalysis和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之外, James Hillman堪称William James以来最重要、最具有原创性的心理学家, 而且是真正致力于理解psyche的真正的psychologist. 十年前从《A Blue Fire》选集开始了解JH, 一下子被抓住了, 如同被现象学中的Michel Henry俘获一样。如今借着炼金术这个主题, 近距离细读JH, 原因无他, 就我关心的古今之争和我打算致力于表达的古今世界观的综合革命的主题来说, JH是20世纪不多的几个最值得求教和消化的非凡人物之一。

另外说, 20世纪围绕着the Eranos Meetings的那个思想者和学者的圈子, 算是人类思想史中值得浓墨重彩地书写的章节, 可是由于其关心的主题和跨学科的性质, 一直遭受主流平庸且目光短浅的学科专家们的忽视。荣格、Henry Corbin, Gershom Scholem等人是第一代的核心, James Hillman算是第二代了, 他的思想的广博渊深和洞见的卓越也可以理解了。

3. 主流的现代思想没有从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世界观和思想模式中跳出来, 很难意识到“古今之争”的根本性和决定性意义, 用“现代性的批评者”这样傲慢的标签把真正的古代智慧的阐释者打发掉。R. A. Schwaller de Lubicz经过对古埃及神庙所集中表达的生命智慧的潜心研究, 抓住了“古今之争”思想模式上的关键, “心的智慧”vs. “大脑的智力”, 其实前者在现代思想渗透进而取而代之以前普遍运作在胡塞尔所谓的“生活世界”中, 后者在西方中世纪的唯名论革命之后逐渐主导了现代思想和世界观。可以说古今的分水岭是中世纪后期的唯名论思想革命, 反本质主义的唯名论为物理科学的诞生预备了哲学前提, 可是对于人的psyche的自我认识却注定了灾难性的后果。现代人失去了灵魂, Mind取代了psyche, 心和脑发生了割裂。

伴随着古今思想模式的根本变化, 语言和语言观发生了同样的变异, 或者说前者必然通过后者来巩固自身, 而语言的病态异变最终更牢固地把现代人锁定在现代思想方式的牢笼中。传统社会的人们活在“生活世界”中, 日常语言大都是具体的, 具象又精确的, 词汇主要是thing-words、image-words和craft-words, 能被psyche直接感受到, 借助内心感受而往往具有了象征和隐喻的功能, 在语言交流中内心感受总是伴随着大脑的理解, 甚至是后者的前提；传统社会的圣人和智者们为了准确表达心灵对人的生存、世界、社会和神圣超越根基的Truth, 在生活世界常识经验及其语言表达的基础上, 发展了以神话和allegory为典范的精微的象征/原型话语体系, “心的智慧”运作在这样的象征体系中。对应着psyche和“心的智慧”, 这时候的语言是活的, 具体又准确, 能唤起丰富的内心感受, 从而能对psyche发生影响,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psyche能听懂的语言。中世纪以后, 随着大脑智力和主客对立的认识方式的上升, 西方语言逐渐滑向唯名论的理性语言, 抽象的concept-words越来越多, 最后在现代学术语言中获得统治地位, 词汇失去了substance和flavors, 心里无法升起感受, 只能为大脑所理解, 脑和心脱了节。

如今人们若要认识古代智慧的真面目, 重新体验传统世界的生活世界, 进而真正理解和复活古代智慧, 最终在鉴古知今的基础上实现古今世界观的更高综合, 不仅要认识到古今思想方式的根本差异, 而且要觉察到语言的病变, 看到伴随着古今世界观的综合革命的人类语言的未来。疗愈现代世界普遍的neurosis和分裂, 需要疗愈被唯名论理性主义支配的现代语言。20世纪的杰出思想家中, James Hillman明确意识到这个主题和这项工作的意义。JH在荣格的基础上超越了荣格仍然没有摆脱的现代思想路线。

致力于心灵疗愈实践的人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 疗愈的关键在于转变无意识心灵中的心结和“程序”, 而理性概念很难被psyche直接理解, 因此疗愈者必须学会一门对现代人来说十分陌生的语言, 作用于无意识心灵的语言, 鲜活的、具象的象征语言, 而这样的语言本源于未受现代思想方式遮蔽的原初生活世界的常识经验。在心灵疗愈领域, Alejandro Jodorowsky是最明确意识到这个关键而且创造性地发展出psychomagic的当代人。如同James Hillman一样, AJ的重要性还远没有被世人认识到。

Alchemy不只是生命上升的具体实践, 理解心灵转化和进化的普遍模式, 更是一套凝聚了古代智慧的活的象征语言的典范。假如现代人想重新获得“心的智慧”, 掌握原本对应着psyche的活的象征语言, 学会说psyche能听懂的话, 彻底克服心和脑的割裂, 最好的途径就是花时间去熟悉、体验一种古代的象征话语系统, 在古代埃及、印度和希腊的神话系统之外, 炼金术就是首选。就这个目的而言, James Hillman关于炼金术的伟大著作《Alchemical Psychology》就是不可错过的向导。

4. 《Re-Visioning Psychology》是James Hillman‘s magnus opus. 阅读希尔曼, 理解加斯东. 巴什拉, 越发感受到心里的一个意愿, 说说古今世界观的演变过程。上半生花了很多时间理解“现代性的起源”, 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是如何发生的。近十年努力理解传统主义者所谓的“古代”和“传统”世界观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从古代到现代的心灵和意识变化的关键在哪里, 一神论和多神论之间的复杂又令人遗憾的纠结为什么如此根本。James Hillman在他的著作里说了很多透彻的关键, 能把涉及其他很多思想者的脉络串联、汇集起来。

胡塞尔发起的现象学运动远未终结。越来越理解他对心理主义和历史主义的批判以及对共相的挽救的意义了。现象学哲学家Edward Casey的著作就是当下的例证, 他还编辑了希尔曼的Uniform Editions全集的第8卷Philosophical Intimations, 集中呈现了希尔曼的哲学立场和观念, 其中有几篇这两位惺惺相惜的朋友之间的对话。

5. 昨天聊天解释了James Hillman如何让“psychology”回归真正的“the logos of psyche”, 让“soul”和“psychic reality”回归心理学的主题关怀, 一个思想关键在于psychology根本上是多神论的, polytheistic. 心理学之所以迟迟不能回归本源, 在本原上确立自己的存在理由, 一方面是因为人天然活在ego的主宰意识和自我同一性的幻觉中, ego psychology天然倾向于一神论, 二是因为psyche/anima的阴性属性, 漫长历史中阳性倾向支配的一神论意识的主导地位。真正的心理学夹在中间, 一边是一神论倾向的ego psychology, 另一边是同样一神论倾向的宗教灵性超越追求。闲聊中叙述了在西方和近东中东历史中一神论和多神论的冲突, 也转述了希尔曼对psyche的实相和运作方式的说明。《Re-Visioning Psychology》初版于1975年, 至今已有48年, 可是这样的标志着回归本原的心理学之自我确立的划时代著作, 在所谓的心理学界仍然处于边缘位置, 至今也没有中文译本问世。一神论意识的支配下人们多么自然地遗忘和无视psyche！昨天提到了弗洛伊德的一神论倾向如何会导向ego psychology, 荣格尽管发现了psyche的真相, 为阴性品质和anima张目, 可在希尔曼看来仍然受一神论倾向所困扰。

James Hillman纲领性的著作是《Re-Visioning Psychology》和作为Uniform Editions全集第1卷的《Archetypal Psychology》, 在后一本书中最后两篇文章是“心理学：一神论的还是多神论的？”以及“心理学：一神论的还是多神论的？25年以后”。或许我应该把这两篇文章翻译出来。

6. 孔子说“正名”的重要性。我们经常运用一些同义词和近义词, 比如psyche, anima, soul. 这里再借这里的例子说说语言的问题, 尤其结构主义语言学是理解拉康的基础。人们经常天然地以为, 一个词, signifier, 总是指向一个本来就有的甚至唯一的指称对象, signified. 比如“sun”就是意指天上的太阳。可是语言不是这么简单运作的, 不可能这样运作。一个词的含义, 在具体而丰富的意义上, 是在语言系统这个差异系统中参照很多有差异又有关联的其他词汇得到界定的。比如“雪”的意思是什么, 离不开“雪”与“雨”“冰”等词汇的差异关联。理解任何一个词汇, 一个说法, 某个经验领域的知识, 都意味着将其置于symbolic order中远近、层次、维度和逻辑不同的差异关联中。建立的关联越多, 越pertinent, 理解就越准确、具体和丰富。拉康入门课上解释过, 而且说了他对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突破, 如何赋予signifiers相对于signified的优先性。往往是signifiers创造了signified, 比如男女厕所的区分是signifiers确立的, 而不是在命名之前就先有了男女之分。这里不再重复了。

这里的例子是psyche, soul, 以及多神论和一神论的关联。psyche是希腊语, 含义离不开希腊文化的多神论背景, 也就是提到人的心灵, 尤其无意识心灵, psyche是众多神性原型人格主宰的, 人的ego远不是自己的全部, 也不是自己的主宰, 而是被众神掌控的聚焦意识的agent, 于是才会有客观的命运, Fate才会被大写、拟人化。罗马人的anima相当于psyche, 因为罗马人大致照搬了希腊的多神论和神话体系。由于psychology是“the logos of psyche”, 我们从心理星象学到原型心理学和炼金术, 一直在多神论的对应关系上理解“心理学”, 因此我们一直用“psyche”这个词。psyche和eros. 现代世界通用“soul”这个词, 汉语里大致是“灵魂”。本来soul就是用来翻译和替代“psyche”和“anima”的。假如天真的语言观念成立, 词汇对应着一个本来就有的指称对象, 那么soul和psyche应该是一回事儿, 可以换用。可是, 从荣格到希尔曼, 再到我们哲人石课程, 尽管有时候不得不用“soul”, 甚至和psyche换用, 可是总是有顾虑, 经常不想用, 宁可用大多数人不熟悉的psyche.

为什么有这样的疑虑、回避“soul”这个词？原因在于, 当英文的“soul”成为日常语言的时候, 相对于我们远东的广义的西方世界早已经进入了一神论意识主宰的历史时期了。在这样的思想模式和意识形态主导下, 人们对“灵魂”的理解远不是古希腊人的“众神主宰的领域”了, 属于异教文化的多神论成为异端, 众神隐退了, 这时候“灵魂”逐渐成为某种神秘的一元的心灵实体, 关乎死后生命和“灵魂不朽”, 灵魂与唯一神God形成一对一的关系, salvation成为首要关怀, 而得救与否又与归信和悔改有关。这时候“soul”的含义已经远离了真正心理学的本原了。后世中随着世俗化和唯物主义的兴起, soul逐渐退化成了mind, body和mind的二分法成了现代哲学主流, “灵魂”也成了迷信了。这是我们尽量不用“soul”来替代“psyche”的原因。

进一步区分的话, 我们在psyche中界定一个内核, 尤其关乎高级理智身, 累世人生炼金术过程逐渐凝结出来的死后真正可以持存的那个innate consciousness的内核, 某种quintessence, 即“不死的灵魂”。葛吉夫就是这么用的。这样“soul”在狭义和专门意义上就与“psyche”分开了。至于“不死的灵魂”为什么需要累世的炼金术功课凝结出来, 我们转述过葛吉夫和Rudolf Steiner的看法和说明。

7. 水瓶座时代呼唤古代和现代世界观更高层面的综合, 说明人类进化先下降再上升的过程。这项工作需要说明世界观的古今流变。特别好的入口和考察线索就是一神论与多神论的冲突, 以及从上古世界spirit-soul-body三分法最终蜕变为mind-body两分法的过程, 其间神学、哲学和科学的思想史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