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哲人石课程中讲过了概念/命名的意义, 即将"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事物或更一般的说being从匿名状态中拯救出来, 将意识从沉溺于情绪的状态中提升到高阶的觉察或反思意识中。人们越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越不容易意识到, 就越处于匿名的被遗忘状态中; 可是, 恰恰是那些最基本不过的事实, 一旦被理性意识从匿名状态中拯救出来, 其引申含义最能照亮人世生存, 避免oblivion of being.

人世生活本身主要在无意识中展开, 反思意识尤其通过恰当的概念/名词来命名的能力永远滞后, 人世生活之being无限丰富, 总是超出人的理性觉察和命名的能力。所以人们常说, 理论是灰色的, 生活之树长青。我在哲人石公开课上已经说明和强调了概念提炼和命名工作的重要意义, 人类意识进化有赖于一代又一代人执着地去努力说清楚以往被遗忘、被认为不可说的事情, 不断在极限和边界上拓展高阶意识的领域, 正是这种努力让人类进化, 越来越远离动物的生存状态。可是, 在任何时期, 由于人的高阶意识的有限性和命名工作的滞后, 人类生存之being就总有(无论在深度和广度上)大片的领域由于尚未得到清晰命名而处于被遗忘的危险中。谁来拯救这些尚未得到清晰命名的things或being? 答案是, 文学, 诗和小说, 尤其小说。文学和哲学/理论科学(这里主要指心理学, psychoanalysis)携手, 致力于同一个永恒的任务, 避免oblivion of being (对存在的遗忘)。文学的任务永恒存在, 是这项根本任务的"上游"工作。由于个性和禀赋的先天差异, 文学家和哲学/心理学家就有了分工, 而且我们不能说究竟上游还是下游工作更重要。为什么说文学属于上游工作? 因为文学家致力于对being的第一层保存, 文学作品往往为哲学/心理学家的进一步的理性创造性发明工作提供了最难得的得到了浓缩和精炼的生活素材, 而且无论概念/命名的工作如何重要,文学的任务始终独立、永恒存在。同样, 我们也不能说究竟是上游还是下游的工作更困难。同样是对人类天才的永恒挑战, 对相应的天才的永恒召唤。

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文学尤其小说的本质任务和永恒意义。米兰· 昆德拉受了欧洲现象学的影响, 在《小说的艺术》和《被背叛的遗嘱》中初步揭开了文学尤其他所捍卫的"欧洲小说传统"的伟大意义; 不过, 他的理解还不够透彻, 因为他还没有充分意识到概念/命名工作的意义, 只有充分意识到哲学/心理学家的下游工作的意义, 又理解了高阶意识能力的有限性之后, 才能更准确的把握文学的本质任务, 才能更明白文学的永恒意义本身。假如一个人在弘扬文学的同时, 贬低概念/命名工作的价值和意义, 那只能说明他/她还远没有理解文学, 而且由于这种缺乏理解结果必然是贬低了文学。无论哪一个存在领域及其相应的文化/科学领域, 最透彻、最究竟的理解都是第9宫的事情, 主要在第3宫忙碌的专家们往往理解不了恰恰他们最擅长的领域的根本意义。缺乏第9宫高阶心智的整合能力, 人们就不能恰如其分地理解任何一个文化或科学领域的本质任务, 同时也不会充分意识到某个局部领域的意义, 哪怕由于知识的局限和不可救治的无知专家们狂热赞扬自己所熟悉的领域。对于所谓的"中国文化 vs. 西方文化", 同样如此, 只懂得"国学"的国学大师根本不可能真正理解中国文化的特质和价值。

诗(poetry)、史诗(epic)、小说(novel)、戏剧, 各自的领域及其本质规定性是什么？小说(或史诗)如何相对于史诗(或小说)来界定自己? 同样为了避免oblivion of being, 小说家什么时候选择短篇小说(stories), 中篇小说(novellas), 什么时候决定写长篇小说(novels)? 这就是非常有趣的专业问题了。巴赫金的长文"小说和史诗"是这类讨论的典范。

我年纪大了, 越来越不关心具体的专业问题了。我关心的是, 如何避免oblivion of being, 所以我同等地崇敬文学和科学, 文学家和哲学/心理学家。我的书架上收集了一些我精选的Everyman's Library版本的小说经典, 我奢望的晚年生活就是, 在尽完了人生义务之后, 在自己的理论创造性耗尽之后, 有时间安静从容地读几本伟大的小说, 临终时再次提醒自己, 避免oblivion of be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