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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术对人类心灵的影响有多大, 对古今的文化差异影响有多大, 最近我才有了比较深的体会。现代人经常理所当然地认为, “有文化”的必要前提是"能识字", 知识的传播离不开(印刷)书籍。现代人考察古代文化, 盯住的就是流传至今的古代著作, 想当然地以为这些(往往由于幸运才残存下来的)著述足以代表古代文化的成就; 而且出于考证的癖好和偏见, 倾向于认为, 同时代的作家没有(在其幸存下来的著作中)提及的人物及其著作必定可疑, 甚至是虚构的。真的是这样吗?《老子》中的语言远没有《庄子》的语言古奥, 于是前者成书必定晚于后者, 甚至有学者以为老子(这个人)晚于庄子。什么事实被忽视了呢?在印刷术发明和普及之前, 尤其造纸术出现之前, 可用的"纸张"是稀缺的资产, 能长久留存的‘墨水’也罕见, 书的制作成本是很高的, 广大穷人基本上看不到书(富人, 古代或许一如现代, 藏书而不读书), 即便老子生前写了《老子》, 原版只有一份, 而且很快就会褪色, 那么《老子》如何传播和传承下去?一是背诵和口传(oral transmission);二是(少数人)抄写, 再抄写...。现代人往往忽视的事实是, 古代文化的主流传播方式是背诵和口传, 抄写是辅助性的次要手段。无论是口传还是抄写, 当事人都十有八九将原文转译为同时代人能理解的‘方言’, 当然对于少数被奉为"圣典"的著作, 原文就更容易得到保存。当《老子》成书为今天流传下来的文本时, 或许已经被转译多次了, 而且当时的主流传播方式仍然是背诵, 而不是读书。在古代, “有文化”的人未必识字, 也不必识字, 其头脑中可能装着了几百本书, 可以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古兰经》篇幅长吧, 在许多伊斯兰国家, 大学入学的必要标准就是一字不错地背下来!

在阅读星象学史的过程中, 我惊讶地发现, 原来被现代人当成古代经典(甚至代表一个时代的代表作)著作, 同时代的人(包括天文学和星象学家)往往根本就没听说过!比如, 著名天文学家和古代星象学集大成的人物托勒密的《Tetrabiblos》 (四书), 同时代的人根本不知道, 过了几百年才被人发现。这样的例子还不少。这意味着什么?现代人写作<星象学史>, 想当然的将托勒密的这本著作当成当时星象学的代表作, 以为这部书在当时必定广为传布, 影响巨大。结果, 大错!那么, 当时广为传布的星象学著作在哪里, 为什么没有传下来?口传, 背诵和口传; 而且越是朗朗上口的著作, 会背诵地人越多, 于是抄写成书就更没有必要了。古代人如何教学?口传和背诵, 背过了, 学生自己在应用中体会。

这里, 我们看到了古代文化中的一种可能性, 而且这种可能性往往延续到了印刷术普及之后的时代。这种可能性就是, 在古代影响广大的主流著作, 尤其是教科书性质的书, 更有可能是通过背诵和口传来传播的, 当然也有很多人不怕麻烦去抄写, 同时有幸流传至今的在知识和智力上很高级的著作, 在当时却可能少有人知道。我们知道, 在任何时代, 假如没有生在富贵之家, 在学术上追求真理(从而不专心生产劳动)的人都穷困, 苦于养家糊口的压力, 他们经常将很少人问津的著作敬献给当地的贵族, 书的扉页上不乏习惯性的谄媚的献词, 希望能换取富豪的一点赏赐。在欧洲的历史上, 这种现象尤其源远流长, 一直到黑格尔的时代。马基雅维利、康德的书上都是这么敬献的。可是, 那些被致敬的贵族富豪们通常是没有兴趣或时间看书的, 著作献给他们未必有助于传播。巴赫的伟大的《勃兰登堡协奏曲》, 名字就表明了敬献对象, 可是在他生前从来就没有被演奏过, 幸好谱子保存了下来; 后人在赞叹巴赫的时候, 可曾体会到他当年何等深沉的悲哀!

话题转一下, 谈谈口传方式对人类心智和文化形态的影响吧。古人尤其偏好韵文(verse), 喜欢写诗, 诗人的名声远高于其他不写诗的文化人, 何故?诗篇韵文, 朗朗上口, 容易形成口腔肌肉的习惯, 结果容易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远比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容易背; 雪莱的《西风颂》远比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容易口传。像我这种只会写散文的人在古代就注定默默无闻了。可是, 韵文也有其表达上的限制甚至缺陷, 史诗、文论和神话或许影响不大, 可是在思想和逻辑上需要高度sophisticated的学科领域就不容易通过诗篇来表达了。自然科学和逻辑学不必说, 星象学和命理术也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后两者属于非常复杂、系统地学问, 推理细致严密, 打油诗表达起来还是费劲的; 因此, 除了少数天才人物, 在星象学和命理术领域, 古代(民间长期停留在古代)的平均水准是不高的, 因为大多数人都是从师父那里背会的口诀, 这类口诀在诗艺上不会很高, 或许比当代流行的老干体诗词稍高一些。想想这个行业的多数从业者, 书桌或餐桌(家里没有书桌)上没有几本书, 没有空间和现成的内容供大脑仔细思考, 实际推理的时候只是从大脑中提取背过的相关诗句。

古人的生存和文化传承都倚重人的记忆力, 这是不言而喻的。有了廉价的记录手段和印刷书籍, 有了电脑, 现代人的大脑从记忆的负担中解放了出来, 记忆之外的更高级、更重要的心智能力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盲目崇古的人们不假思索地推崇古代的背诵教学, 而且要从当今的娃娃抓起, 这是不明智的。历史没有普遍的进步,可是我们决不能否认进步的一面。只要电脑能承担的工作, 对人来说都不重要, 只管交给电脑好了。爱因斯坦连光速这样的常数都懒得记住。古人没有电脑和图书馆, 只好在大脑中建构看不见的"处理设备和图书馆"。死的、机械的知识, 装在脑子里, 往往是一种负担。另一方面, 刚才说了, 历史没有普遍的进步, 在倚重口传的古代, 古人会努力开发记忆力, 并在开发"记忆的艺术"的过程中, 发展出一种不同于现代人的心灵上的sensibility, 这样的sensibility必定能帮助古人看到生命和宇宙的不同的面相, 甚至是现代人更抽象的心智根本意识不到的维度。现代人远远意识不到古代的有些民族或阶层的记忆术有多么地发达, 在葛吉夫的时代他所亲历的东方和印度的某些地区专门传承民族史诗和音乐艺术的家族, 很多从小经过系统训练在头脑中逐渐记忆积累起来的知识和艺术令人惊叹不已, 远不是现代的大学体制能培养出来的。为了方便记忆, 古人起码要发展联想能力, 在需要记忆的各种内容和可见的、熟悉的事物之间建立关联, 这种关联是直觉的、并非武断偶然的, 于是古人不乏对原型世界的感受力; “记忆的艺术”是西方古代传统尤其hermeticism中的标志, 尤其经过了许多天才人物的发展, 他们往往会在头脑中通过"观想"(imagination)建立起类似剧场或神庙的建筑系统, 在这样的空间模型中布置各类范畴, 以便系统地"存放"需要记忆的东西。英国伟大的历史学家Frances A. Yates的名著之一就是《The Art of Memory》, 没有读过这本书(以及她关于文艺复兴和伊丽莎白一世时代hermeticism对欧洲文化的影响的三部经典著作)的学者, 没有资格声称自己了解西方文化。

这里的这个话题牵连广, 意义深远, 我不是专门的文化史家, 浅尝辄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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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鹏

刘云鹏

342篇文章 306天前更新

刘云鹏 男,1972年出生于山东章丘。1998年7月就职于当时尚存的中信国际研究所, 2003年12月离开。1992年至今, 致力于通过读书、思考和生命体验来追求真理。曾经热切关心社会和苍生的命运, 直到自己也成为了弱势群体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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