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区别于动物和天使的地方, 在于人的生命、心灵和潜力有一个纵向的维度, 有高低之分。可是, "现代性"和"现代世界"将地球上越来越多的人的生命压缩在了一个平面上, 在17世纪的争议中, 斯威夫特将平面上的现代人名之为"Yahoo". 现代性是一项政治议程, 试图将政体建立在"稳固而低俗"(low and solid)的基础上, 可是不幸的后果是, 个人生命及其目的也被压缩到了平面上。从文艺复兴开始, 民主原则的胜利就是迟早的事情了。人生而平等(created equal), 可是存在横向和纵向的差异, 这是最根本的事实前提。生而平等, 是从本质和目的来说的, 人当然有平等的尊严; 纵向的差异, 源于生命旅程中的先后之别, 学生总有一天超越老师, 可是当下仍然有学生和老师的区别, 就如同年轻人和老人的差别。现代意识形态倾向于将人与人的一切差异都归于横向差异(horizontal), 社会源于因差异而来的分工, 源于横向差异的分工适合市场交换原则来协调, 于是现代世界被市场经济几乎全盘覆盖了。古代社会看到的重点是人们之间的纵向差异, 源于纵向差异的社会分工往往不能由市场交换原则来协调, 因此社会和家庭内部的等级制就是自然的安排。假如现代社会抹杀了一切纵向的差异, 那么源于纵向差异的自然分工就消失了, 这样的后果就是disorder。比如说男女, 在传统社会中, 男女分工明确, 几乎互不交叉, 因此没有哪个家庭因为谁洗碗或做饭而争吵。男女之别有横向的差异, 也有纵向的差异, 当然不能固定在性别上。

我经常听见当代的女人抱怨, 如今男人越来越没有男子气概了。哈哈, 说对了! 可是, 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假如人们对古代或中世纪的社会有一点了解, 知道那时候的人们是如何界定"男子气"(virility, manliness)的, 男子气展现在哪些人生或社会领域, 就不难发现, 几乎所有那些曾经展现男子气的领域在现代社会都消失或严重变形了。当下不少劳动妇女(记住, 女性普遍成为经济上独立的职业人员, 即使在发达国家, 如法国, 也是1960年代之后的事情)在家里向男人抱怨: TMD, 怎么我总干着男人的活呢! 可是, 她没有看到另一边的景象: 爸爸在做饭, 爸爸在洗衣服, 爸爸在给孩子喂奶, 爸爸在给孩子擦屁股。不往久远回顾, 单看看托尔斯泰时代的家庭和社会生活, 在那个时代的小说里, 中产以上的家庭中, 孩子一律由保姆和母亲养育和(初等)教育, 只是在吃饭的时候见到父亲, 临睡前专门在女人的带领下向爸爸道晚安, 男人的主要领域在社会、政治和文化。奥斯丁小姐在客厅里遮遮掩掩地写出了杰出的智慧小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贫穷和赌瘾的压力下, 写出了不朽的小说, 可是他们的天才浪费了多少? 你能想象, 托尔斯泰伯爵天天忙于做饭和喂奶的同时, 写出<战争与和平>这样的无可超越的小说？假如一切分工都压缩在了平面上, 高尚和高贵的事业就面临着空前的压力和阻碍。说说保姆和仆人阶层, 在理想情形下, 这是纵向分工的产物, 你不可能期待托尔斯泰的家庭保姆和他互换位置, 然后写出乔治.艾略特的<Middlemarch>来。当然, 了解古罗马的人们知道几个反例, 可是那是exception, 而不是rule. 现代社会还有保姆吗? 没有了。假如朋友们尤其在北京请过几年保姆或小时工, 你就知道了, 你和他/她的关系绝不是古代的主仆, 有时候她们简直是你的大爷(大娘), 人家是平等的职业, 节假日一律不能不休, 你越忙的时候越找不到他们, 而且怎么给她们涨工资都不会感激你。

纵轴消失之后, 现代人被压缩在平面上, 具备高级品质的人都要跟雅虎们去竞争, 而且平面上的雅虎们实在太多了, 往昔那些只适合被支配的才能-品质不发达的人们现在都成了主人。在比较接近理想的古代世界, 能在社会和文化舞台上脱颖而出的人总是要凭借多数人没有的virtue或merit, 现代世界不然, 再健全的制度中我们都能轻易看到, 许多名流之所以能出人头地, 恰恰是by virtue of lacking any virtue!

说了这些, 目的不是抱怨。我想提醒我的同道朋友们, 假如我们还想在人的生命的纵轴上攀爬, 一定要从现代性的平面上跳出来, 从现代人的集体意识形态中超越出来。人若想活出生命的意义, 在雅各的天梯上攀登几步, 一定要找到自己应该仰望的品质和境界。自由落体是最自然、最舒服的, 可是攀登高处需要有意识的努力, 纯粹减法的修行途径帮不了人。这就需要我们在意识中建立明确的参照系, 起码知道这个纵轴上究竟有什么, 怎样才能体验到。

attention, 是人的稀缺资源, 做自己的主人首先要求 我们能支配我们的attention; 看看身边的雅虎们, 他们身处五花八门的来自雅虎的刺激中, 不自觉地pay attention to, 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attention, 为了与雅虎们共享一些谈资, 不惜将宝贵的attention投向各种最无聊的事情; 心灵中没有留出空白, 于是当真正值得pay attention to的东西出现的时候, 自己的attention的账户根本就没有盈余, 没有能力去pay了。写一些无聊的话题吸引一群更无聊的人点赞, 或者去看雅虎们拍出的无聊的电影然后在网上与同样无聊的雅虎们讨论, 还有比这个更无聊的事情吗?! 当来自高处的召唤临在他们头上的时候, 他们却说"我很忙", "我还要去看XXX、YYY甚至ZZZ", 好吧, 随他们去吧。看完雅虎拍的关于雅虎们的生活的中国电影或电视剧, 他们还是雅虎。当然, 杰出的作品, 来自高处的作品, 这个世界上并不缺乏, 比如托尔金的<魔戒>三部曲或优秀的人们在网上追捧的<权力的游戏>(冰与火之歌系列), [尤其要明白, 能展现人性的纵向维度的作品往往是以古代或中古为背景的, 因为在现代世界高贵太稀缺了]。当然, 我们知道, 对很多雅虎来说, 伟大的作品和雅虎的作品之间没有区别, 他们看了半天<魔戒>电影, 欣赏到的只是视觉刺激而已。

补充：古代社会中不乏高贵的女人和男人, 假如她们和他们穿越来到现代世界, 他们很难找到自己的同类, 满眼看到的都是尼采所说的"the last man". 理解尼采最起码的前提, 就是有这种切身感受, 当然尼采们往往搞错了因果关系, 为了高贵而去美化战争和政治。一个人对人性的纵轴和这里说的"古代"了解得越多, 感受得越多, 就越轻而易举地发现现代人的低俗和贫乏, 几乎为了物质和身体的舒适而牺牲了一切。技术进步、社会民主和福利国家, 正在将地球改造成动物和孩子的乐园, 不过, 幸亏有其他方面的进步(比如反思意识的发达)以及, 以及, 人类生命中永恒的磨难, 因为ego与Self的分裂。不过, 在反思意识不发达的年代, 人们通过伟大的戏剧作品和仪式就可以体验生命纵轴上的低谷, 并在低谷中卸下负担, 获得疗愈, 从而消除阻碍自己上升的东西；可是, 当我们总是知道自己身处戏剧之中的时候, 下降到低谷就不容易了, 或许只能通过人生中的跌倒。现代人更需要挫折和磨难, 因为只有在低谷中人们才能扔掉粘附在翅膀上的负担。可是, 现代人千方百计地避免跌倒, 而且将历史上的宗教欺骗当成真理。没有"地狱", 神不会惩罚任何人, 因为根本上地狱中没有恶人, 纵轴上仅仅是意识进化的不同层级。假如人们以为地狱中住着受到惩罚的灵魂, 他们就永远放不下阻碍他们上升的负担；有些负担必须在低谷中放下, 然后才可能上升到高处, 可是低谷中没有惩罚。说了半天, 我的意思是, 现代人既回避或看不到高处, 也不理解或回避低谷, 于是成为平面上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