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议思考社会政治事务的方法-刘云鹏的财新博客-财新网

从1992年开始思考社会政治问题, 经过了漫长的探索, 在这个国家了解了很多知识人, 可是如今我越来越感到绝望的恰恰是, 人们包括多数关心社会政治的政治学家、哲学家和经济学家等等, 总是不能根据最根本的原理和逻辑, 正确地思考社会政治问题。没有进行过深入思考的人, 没有可靠的标准来判断著作家的高低优劣, 就只能借助名声和头衔来选择关注和追随的对象, 于是像弗朗西斯. 福山这样的不学无术的通俗作家就能在中国流行一时。先说经济学吧, 最基本的原理几乎近于常识, 就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可是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总是持续地追求和支持那些声称能为他们提供"免费午餐"的制度或政策, 而提倡者们多是经济学家, 而且不乏诺贝尔奖获得者。[当然, 人们一看到"诺贝尔奖"这样的头衔, 就以为他们不会错。] 社会福利制度就是这样的例子, 当人们想低于市场价来获得政府通过强制征税来提供的免费或低价的服务, 如教育、医疗、养老等等, 可曾想过"没有免费午餐"吗? 想过为了你们赚得的"便宜", 要在其他方面或通过其他途径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既然自由市场是最高效的, 而且是"天生的平等派"(马克思的话), 通过政府权力来提供这样的福利服务, 其代价必定远远大于自由市场; 人们支持这样的更低效的制度和政策, 当然多数人总是想象着让少数人(尤其是富人)为自己埋单。政府, 无论是非民主的还是社会民主模式的政府, 在当代世界首先是一个强制进行财富再分配的机器, 就是从一部分人的腰包里抢钱, 转移到另一些人(首先是政客、官僚和公务员)的钱包里, 大多数人(尤其是西方国家中的社会民主派)总是觉得这笔买卖有利于自己的, 因为自己上缴的税要少于自己借助政府从别人那里抢来的钱。记住,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任何时候你免费或低价得到某种产品或服务, 都要想一想, 你将会怎样付出必要的代价, 而且必定得不偿失的。这就是经济学的思维方式, 可是多数经济学家都没有学会。

其次说社会政治问题。只有个体的人才能思考和行动, 任何社会集体层面的现象和变化都是通过众多的个人行动来实现的, 因此解释任何社会政治现象都要遵循方法论个人主义, 必须从个体行动出发来一层一层的建构解释体系或模式。假如你总是这样想问题, "美国人XX", "工人阶级XX", "XX党如何如何", 那就犯了"方法论集体主义的错误"。奥尔森的《集体行动的逻辑》是关心政治问题的人的必读经典, 帮助人们理解集体行动(比如工会或政党)是如何组织起来的, 选择性的激励机制的重要意义。思考社会政治问题的错误方法有两种(实际上也是一种), 一是方法论集体主义, 马克思的推理错误就在这里, 你读一读<资本论>就看出, 本为经济学家的马克思没有彻底遵循经济学的方法, 在越重要的问题上越滑向了方法论集体主义(比如资本积累的历史趋势), 如今许多自以为非马克思的自由派仍然在运用方法论集体主义, 却浑然不觉；第二种途径是经验主义, 比如福山, 从对社会集体层面的观察比较出发, 提炼出一套理论模式或解释系统(比如福山的三要素分析), 然后拿着这套模式来评点或推断某些国家的民主-国家建设。国内著名政治学家刘瑜在福山著作的中译本前言中, 说福山过于理论化或理论过于美妙而忽视现实, 可是, 福山的问题恰恰是没有理论, 只是从经验出发借助社会学的中间理论来解释经验, 归根结底是以经验来解释经验, 明明白白的方法论错误！当然, 自从经济学从社会理论中独立出来, 剩下的"社会学"理论大多是"中间理论", 具有天生的缺陷, 不要忘了, 韦伯和齐美尔还经常自以为经济学家, 帕森斯(经济学家马歇尔的学生)之后的社会学家就开始在身份意识上与经济学明确划清界限了。当然, 我不否认, 福山的经验性的比较政治观察的确洞察到了一些有益的见解, 可是由于他的模式是经验性的, 就总是可能被经验所证伪, 刘瑜能找到他的破绽, 再自然不过了。
真正可靠的理解社会政治事务的途径, 必须遵循方法论个体主义, 从个体行动的逻辑来开始推理, 这样经过多个环节, 最终你会得到靠谱的判断。实际上, 无论是经济学还是政治学, 本质上都是高阶的common sense, 因为它们的研究对象就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 我们这些具体的人的行动通过社会(市场)过程的互动导致了各种各样的社会集体层面的后果, 而我们之所以能借助common sense [经过逻辑推理]来理解社会事务, 根本原因是我们了解我们自己的所思所想, 另一方面经济学和社会理论[超出了common sense的部分]无非源于这样一个事实, 即通过一个社会过程, 众多个体的有目的的行动的社会后果总是超出了任何一个个人的主观意图, 因此社会政治现象及其演变往往是个体行动的非意图的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se), 而正是这种超出了主观意图的客观性才让经济学成为一门科学, 这也是阴谋论基本上(除了少数例外)不会成立的原因。很多政治学家或政治哲学家的错误在于, 出于他们的思考习性或sensibilities, 他们习惯于进行规范的思考, 习惯于"应该XX"的推理, 他们急需补充社会理论的思维训练, 因为经济学-社会理论家关注的重点不是目标和价值, 而是什么样的途径才能实现可欲的目标, 最怕的是哲学家提出的理论一旦在现实中实施(往往要通过政治权力), 结果导致了unintended consequense.

由于近乎绝望了多年, 我早已经远离了社会政治关怀。我的确希望人们读一遍米塞斯的《理论与历史》,可是读了也未必有用; 因为人们往往是先成为了某种人, 才选择自己这类人要读的书。眼下写下这几句评论, 实在是一时放纵, 好在我默默无闻, 也不会产生什么不良影响。最后再重复一遍, 假如你不去思考, 按照正确的方法论去彻底思考, 那就没有判断著作家们的质量的标准, 于是就只有根据标签和头衔来选择, 进而就只能追逐时尚了。福山, 就是这样的时尚作家。[这是一位最成功的畅销书作家, 从书名看, 比如2002年出版的<Our Posthuman Future>, 他关心生物技术革命的影响, 2006年<十字路口的美国>, 从一举成名的<历史的终结和末人>开始, 一路畅销而来。关于社会资本和state-building的著作的科学价值倒更高一些。]

再补充一句, 关心政治事务的人们尤其是政治学家和哲学家们要明白, 政治问题的推理一定要以健全的社会理论为基础, 否则政治理论的逻辑或主张就要么属于空中楼阁, 没有实际被实施的可能性, 要么在实践中导致背离了主观意愿的不幸后果。健全的社会理论不专属于当今学术体制中的任何单独一门学科, 本质上是关于人类行动及其互动之后果的既基础又具有综合性的科学, praxeology路径的经济学是社会理论的支柱, 当然离不开文化人类学、社会心理学(包括群体心理学)和社会学某些方向的补充和修正。许多倾向于社会民主或平等主义的政治哲学家也自称自由主义者, 可他们往往不明白, 真正健全的自由主义的政治立场和主张必定从自由主义的社会理论推导而来的。也就是说, 在思考政治问题之前, 首先要系统地思考更基本的问题, 即"社会是如何可能的"。国内的政治学者们受罗尔斯和哈贝马斯的影响很大, 他们始终不明白, 罗尔斯的政治哲学最大的缺陷就是, 他没有系统思考过社会理论的主题。[法学家们清醒地多, 他们起码知道affirmative action在实践中导致的无穷无尽的麻烦, 而那些推崇罗尔斯的人们也了解一下好不好？比如Thomas Sowell's <Affirmative Action around the World>或Richard A. Epstein, 罗尔斯主义者多读几本John Finnis, Gary Chartier, Christopher Wolfe好不好?]

健全的社会理论之所以必定是自由主义的, 原因很简单, 就是通过强制手段组织社会秩序的代价太高, 而且从伦理上站不住。强制必定通过垄断性的政治权力, 而权力的运作要求一部分社会成员不事生产性活动, 而只能通过强制征税来养活自己。政治上的左派的绝大多数主张(包括社会民主和平等主义)都要借助state所垄断的政治权力来实施, 这是其致命的弱点。受具体的经济技术条件的制约, 强制手段的相对有效性在历史上不断变化, 尽管近百年来的诸多技术发展(比如交通、通信、军事技术等)的确有利于state权力的加强, 可是随着经济-金融系统的发展以及全球化的某些方向上的影响, 总的说来强制手段的有效性会越来越削弱。自由的优先性首先源于, 强制途径的代价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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