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人们'信仰'的'神'始终位于自己的彼岸, 作为全能全善全知的掌管赏罚的主宰者, 人与神就始终处于二元对立之中, [由于新教对原罪和'赎罪祭'的解释], 信徒永远不能或不敢突破这种二元对立。这样, 人们就会把内在心灵中本来具有的神子的品质投射出去, 投射给'信仰的对象', 于是留给自己的就只剩下人性中低劣的部分了, 这样的基督徒总是免不了self-mortification。由于人神的二元分裂, 人只能匍匐在神的脚下, 救赎的途径只有皈依、悔改和清空自己, 人性无意中被扁平化了, '雅各的天梯'一旦被'撤走', 在纵向上进行内在探索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就被遮蔽了。虽然牧师们也经常说, '让基督住进来', '旧的自己已经死去'等等话语, 可是他们很难认真对待'天国在你的心中'这样的话, 因为这个二元对立成为了这种信仰的前提。神的律令常常是外在的, 救赎的渴望总是伴随着担心受到惩罚的恐惧。努力改进自己, 往往是为了在神面前表明自己的圣洁。可是, 他们不明白的是, 假如不在纵向的维度上深入探索自己的心灵, 在自己的内心中经历与撒旦的争战, 最终在心灵深处找到'神', 那么就更不可能在任何地方找到神, 于是被信仰的神就永远只是他们'关于神的idea'; 假如所谓的'信仰'没有根本上转化和提升自己的内在生命, 让他们在内在心灵中找到真正的光明, 并进入那光明之中, 这种'信仰'就是徒然的, 毫无救赎的价值。

信仰, 假如停留在'belief'的层面上, 终究是一种自欺; 信仰, 假如是发自内心的'faith', 那么生命自身已经被更新了, 而关键的是更新而不是作为更新的后果的'faith'。假如自己的内在生命没有提升到'天国的层次', 那么凭着'信仰'和'认罪'本身是永远去不了天国的。人神之间的二元对立和隔绝导致了人性的平面化, 基督新教为modernity准备了必要条件。

在信徒个人生命的层面上, 后果如何呢? 其一, 由于圣洁的品质被投射了出去, 留下的人性只是'卑劣不堪的'部分, 因此这样的信徒容易滑向这样的心态, 即不爱自己, 对他人也爱不起来, '爱人如己'仅仅是来自对立面的律令, 并非出于自由, 最终他们对人性和世界的看法容易滑向虚无; 他们很难明白, 通往神圣的道路不是悔改, 而是不懈的内在探索; 其二, 基于这个根本的二元对立, 他们无法赋予人生和世界的苦难以积极的意义, 苦难仅仅是'堕落之后人性之恶'的必然后果, 甚至是神对人的'背信'的惩罚, 所以不难理解, 在很多基督徒的内心里, 往往缺乏对苦难的同情和理解, 苦难的意义, 最多只是提醒人们'悔改'; 他们很难明白苦难是人性和灵魂上升的主要推动力, 是促进意识觉醒的必要的功课; 这样的对'恶'的理解必然导致神义论的难题, 即神怎么可能允许世间存在'radical evil'?! 而神义论的难题最终又在众多信徒那里滑向了虚无主义。20世纪'大屠杀'之后的神学史已经清楚表明了这样的后果。而尼采, 还有在他之前的少数几个明眼人, 早就看出, 现代虚无主义的源头, 与其说是唯物主义科学, 不如说是基督教(尤其是路德和加尔文开创的新教)。

执着于'信仰'、将'宗教'与'信仰'挂钩, 在社会层面的不幸后果是, 各派信徒因为对不同的信条的认同而分裂, the world is divided by ideas, beliefs, 信徒们越是渴望救赎, 就越急于表明自己的'信仰'是唯一正确的, 结果就必然与'信仰上的他者'划清界限, 敌对和宗教战争就是难以避免的后果。假如信徒们明白, 宗教真正的重心在于'内在生命的重生或更新', 而这种'新生'可以借助不同的途径, 而'信仰'假如没有被自己的'新生'所证实, 就没有任何力量和效力, 那么他们原本不会因为'信仰上的认同差别'而相互仇视的。真正的宗教, religion of eternity, 重心不在'信仰', 而在于顺着雅各的天梯努力的攀爬, 在于不懈的自我认识和内在探索, 在于在自己的内心中找到真正的'光明', 进入那'光明', 成为那'光明'本身, 基督所代表的'道路-真理-生命'只能在心灵的纵深处呈现, 二元对立的鸿沟最终一定要被跨越。我已经说过很多了。

很早就想表达这里的意见, 不想引起争议。基督本人的'宗教'不同于历史的'基督教', 我'追随'的是耶稣, 福音书(包括多玛福音)中的耶稣, 而'追随'并非模仿。马丁.路德是一个超级诚实的人, 有一次, 在旁听了某个牧师的布道之后, 他私下里问这个牧师: 对于你在台上宣讲的教义, 你真的确信不疑吗？他不敢明确地说, 只要没有在心灵深处得到inner experience的亲证, 任何信条和教义都是死的, 都是外在于生命自身的, 因此这样的belief与怀疑必然如影随形。怀疑如同believers的shadow, 如同分析心理学所说明的, 在阴影中的怀疑的驱动下, 信徒们往往趋向于'过度补偿行为', 具体表现为blind faith, bigotry, hypocricy, aggression, holy war, 顽固坚持教派之间的界限, 在人群中搜寻和迫害'异教徒', 历史上这样的行为一直连绵不绝。一个特别荒唐的影响是, 许多基要派信徒看见其他宗教或教派中同样寻求'光明'的人, 如同看见魔鬼, 充满厌恶, 反而在遇到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的时候, 表现得更宽容甚至更热情, 原因无非是后者仍然是自己的阵营可以归化的潜在对象, 而前者已经是竞争者和敌对者了。

如何真正爱人和这个世界？只有在自己的内心中发现'光明', 人性本来就具备的'higher nature', 而不是总是省察自己的卑劣和过犯, 才能看到每一个人内心中隐藏着的'光明'、'天使或神子', 才能发自内心地爱人; 只有把这个世界看过考验和熔炼灵魂的学校, 而不仅仅是'人性堕落之后的荒原', 才能真正爱这个世界。信徒们最应该理解的心理学概念也是'投射', '荒芜的心灵'只能看到人性和世界的'荒芜', 被'罪与欠的意识'支配的心灵只能看到他人的'罪与欠'。

人神之间的二元分裂一定要被克服。在灵魂上升的阶梯上, 在垂直维度上处于不同位置的人们各有自己的'宗教'概念, '艺术'和'知识'也是如此, '宗教'和'艺术'从来不是一元化的适合所有人的东西。在世俗世界中被称为'宗教'的领域大体可以分为三层, 最外层是以ego-大脑为生命重心的belief, 多数这样的believers在'宗教'中寻求的主要是心理安慰和'拐杖'; 再往里的一层是真正开始在内心中寻求'光明'的faith, 这样的faith发自内在心灵(heart), 是一种尚未完全亲证的确信状态, 而伴随belief的不是确信, 而是怀疑, 这部分人在主流-体制性宗教中只是少数人; 最内核的层面是内在体验的亲证, 来自inner experience的Gnosis, 在任何时代能达到这个层次的人都是极少数。Belief, Faith, Gnosis, '宗教'的三部曲。

我曾经在北京的家庭教会中参与数年, 最后一次去教会, 听到了一个牧师的技艺娴熟的布道, 在布道中他提到, 某一年某月的某个礼拜日, 本来是假日, 信徒们不来聚会了, 可是他忘记了, 驱车前往, 到了教会驻地, 发现门前冷落停车稀, 他大惊, 进而感到遗憾和自责, 他解释说他当时这样想: 啊?! 是不是教会的弟兄姊妹们都被基督突然提前'提'(lifted)到天上去了, 而自己由于做基督徒不够好, 眼前还不配'被提'?! 当时我想起了诚实的马丁.路德。我在好几家教会呆过, 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一家教会的信众的平均人性水准高过大街上随机选择的同样数量的一群人。水里的鱼, 假如还没有进化出陆地动物的呼吸系统, '被提'到地上来, 结果如何? 假如在你的心灵中没有发现'天国', '神'或'基督'不可能将你'提'到天上去。切莫忘记, 耶稣在福音书中说: 天国在你的心中。

[真理只有一个, 从佛陀的口中说出来就被称为“佛法”, 从耶稣的口中说出来被叫作“福音”, 又被其他地方的人们称为圣训等等。如同救人的药, 在不同的厂家被冠以不同的名称、贴上不同的标签。宗教信徒认同的往往是“标签”, 若是别家的标签不同, 就必然是赝品, 因此不得理会。修行的事情也是如此: 不同传统采用了不同的形式, 形式只是表象或载体, 执著于表象的信徒们无力穿透形式, 便看不到他人通过不同的形式在进行着实质上类似的工作。所有关于宗教和修行的集体话语, 都是局限于“标签”和“形式”的胡话。耶稣说: 他们所行的, 自己却不晓得。这句话尤其适合宗教和修行人士。

人们在建构identity的过程中, 在ego中与各色各样的东西划上等号, 根据等号对面的(ego所认同的)对象的不同, 进而划分'人我'甚至'敌我'。只要认同的东西与'我们'不同, 就是'他人'。世界就是这么分裂的。最顽固的认同就是政治-宗教-意识形态的信条, 人们不明白, 这些信条都是'知识之树'上结出的果子, 与'生命之树'的真理无关。宗教中的unenlightened believers, 抓住的是外在的标签, 他们以为认同了真理的标签就占有了真理。多年来我一直在想, 难道这些信徒们从来没有反思过, 问自己: 别人的标签不同, 卖的或许是与'我们'同样的药? 为什么总是认为, 只要标签不同, 就一定是'敌人'呢? 这个令人遗憾的现象, 背后隐藏着关于'身份认同'的心理学, 其间的低阶的心理需求又对应着人们的能量中心所运作的层级, 终究无法超越。同样源出印度, 佛教徒居然不去读《薄伽梵歌》；同样源出摩西的传统, 基督徒不去理解<光明之书>。究竟恐惧什么呢？]